一次,嘀咕了一句‘地不够,该埋哪儿啊’,而掌柜也派人看了眼,摇摇头便走了。
挣扎着起身,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女孩沉默,因为没有说话的力气,她拖着身子来到棚屋外,雨停了,云也散了,她晒着阳光,希望身子暖和一点。
过去有几次这么病了,都是晒着阳光好起来的,这一次希望也能撑过去吧。
不过即便撑不过去,又如何呢?
潮湿的空气,雨后的霜风,即便在阳光下也显得冷厉,但在这样的状况下,小墨却感觉浑身发热,暖洋洋地,有一种解脱般的舒畅。
直到一双带着体温的手急躁地伸出,按在她的额头上,将女孩从舒畅中唤醒,带来有着存在实感般的头痛和晕眩。
“快醒来!小墨,我带药来了!”
那是一个有些阴柔地男孩的声音,带着急迫和一丝哭腔。因为感知到了这一点,面色苍白的女孩睁开有点浮肿的双眼,入目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孔。
所以,便虚弱地发声:“……阿洛?”
没有回话,清秀的男孩看见小墨醒来后,便松了一口气,他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然后便点出一颗白色的药丸,塞入了女孩的口中。
药丸入口甘甜,清新的感觉一瞬间就驱散了大脑的昏沉,腹中饥饿也都消散大半,虽然浑身仍然忽冷忽热,但却再也没有那飘忽一般不实在的舒畅。
很快,小墨便清醒了过来。
“……很贵吧,这个丹药。”
沉默了一会,女孩才有些涩声道:“不用呀……没必要的……这么贵重的东西,用在我身上……”
“不贵,我向老爷要的,老爷便赏给我了……反倒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还能淋雨发烧!”
清秀的男孩的语气阴柔,他的衣衫华贵轻薄,和女孩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有着鲜明的对比。明明也是该开始变声的时候了,阿洛的声线却依然纤细轻柔。
大人物,总是有点奇特的喜好,不奇怪。
当然,小墨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过去这位和自己同样生活在棚屋区的同龄人同样没有父母,自己曾在对方没有食物的时候分了半块饼,而对方也在自己没有食物的时候分了些许。
甚至,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还为自己收集了一些稻草,捏了一个草人娃娃。
——他说,自己像是他失踪的妹妹,而自己也将对方视作朋友,两人曾经在阳光下畅想过何时才能像是掌柜那样吃上一碗烧肉,大概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不过有一天,阿洛被路过的大人物选上,脱离了苦海,然后便很少见到。
这一次,应该是离开后的第一次。
两人又低声聊了些什么,有关于最近的生活,贫民窟的日常,青衣帮的嚣张,府中的规矩还有可怕的老爷,种种种种。
尚且算得上是年幼的孩子,能讨论的话题无非就是这些。
紧接着,阿洛很快就被前来的仆从带走了。
他是擅自离开的,据说会受罚,他家的老爷脾气乖戾,最近更是喜怒无常,也不知道擅自离府的男孩会遭受什么处罚。
女孩不知道,她又沉沉睡去,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她强撑着继续回店中工作,而掌柜的古怪地看了女孩一眼,便也没有多话,让小墨继续。
手推车继续在尘土飞扬,亦或是泥泞满地的路中行驶,日子就这样过去。
之后又过了几日,小墨在街边看见了阿洛的身影,他的脖颈处有着被用力掐过的淤痕,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被烙上了印。
他面色苍白,却同样远远地发现了小墨,然后便高兴地回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还活着,便是万幸。
于是生活便继续。
小墨其实是非常幸运的。
她有着朋友,可以信任,会帮助她的人。
在这正阳国的城郊贫民窟中,有更多人并没有任何希望,也不会有可以在危难时帮助他们的朋友。
他们甚至可能没有一份可以被剥削的工作,也不会被人在意生死。
那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日复一日,青衣帮继续势大,白帆帮步步后退,很快,除却核心的十几条街外,白帆帮的势力范围基本都被青衣帮侵占的一干二净。
因此,小墨也彻底丢了工作,她蹲在棚屋的门口,发愁地思考明天该怎么从地里多抓几条蚯蚓,亦或是去树上抓虫,饿肚子的人可多了,有些时候即便是吃土,也未必轮得到她。
所以,需要掌握技巧——比如说,去城郊葬地那边,那里都是死人,虫子多,杂草也多,指不定就有些能吃的野。
至于晦气不晦气……
她可不介意那些。
但等到小墨出发去葬地的时候,女孩却懊恼的发现,那里居然也满是人,目露幽光的野狗野猫在周边游荡,同样寻觅着食物。
甚至,有些地方,土坑都被扒开……
大家显然都不忌讳这个。
忙活了一天,又是饿着肚子回来,女孩呆呆地坐在稻草堆中发愣。
深沉的夜色,在这南大洲的城郊最是深沉,因为没有半点火光会在晚上点起,只有帮派头目的居所才会偶有烛光。
因为太过饥饿,所以睡不着,迷迷糊糊间,小墨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星星。
因为夜色深沉,所以星光额外明亮,但是就算明亮,这漫天星辰闪动着,却并不能明耀半点世间。
甚至,因为这些光,反倒是衬托着夜幕更加晦暗。
“……星星真的有意义吗?”
她不禁如此想到:“它们又照不亮黑夜,总感觉很古怪呢。”
但是,就在此时。
突然地,于黑夜的北方。
有火光燃起,照亮了半个苍穹。
女孩睁开眼,惊讶地看向那个方向。
现在又不是凌晨,那不可能是晨曦的光。
是什么星星吗?居然可以这么明亮,令人惊讶!
而后,漫天的细密的光点亮起,他们比星辰更密集,就像是弥漫在天的火雨,于天幕中四散,并急速朝着此地扑来,宛如火云盖世。
“新朝!”
能听见,如丧考妣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熟悉的掌柜的声音:“新朝征南军来了!”
“镇南军来了!”
一时间,整个街道四处,都响起了这样的惊呼声,无论是帮派还是普通人,无论是有权有势的老爷还是贫民窟的贱民,都惊慌无比。
小墨自然也不例外,她一听见军队的名字,骨子里的恐惧就被唤醒。
那是将父母送走。将自己从家中赶走的身影,是令掌柜的也只能赔笑,甚至送出大把钱财的强横。
即便是整个白帆帮,也不过是军队中一位人物的手套,那是权势的代名词,可怖的象征。
但是,想要跑,又该怎么跑呢?又能跑到哪里去?
“这里这么穷,肯定不会来找我吧?”
女孩缩在角落,心怀侥幸地如此想到:“哪怕是抢东西,也应该是抢掌柜的和老爷们呢。”
可这么一想,小墨却又担忧了起来:“可是阿洛还在老爷那里呢……”
但那一夜,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暴乱。
正阳国都,一片死寂。
没有人反抗,往昔纵横于城内城郊的军队老爷们沉寂了,一动不动,任由那漫天火雨降临,入驻城内。
而后,第二天,一支支队伍便出动,朝着城内城郊的各地而去。
但是,和小墨想象的并不一样,这支军队居然并没有率先去抢那些老爷和商人,反倒是直接朝着一个个平民居住的地区行进。
——这,这是要干什么?
茫然之间,她怯怯地想着,抱紧了手中的稻草娃娃:“我,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而就在这时,熟悉的身影,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
“走吧,小墨!”
那是阿洛,男孩仿佛身上带着一个包裹,他似乎是一路跑来,异常疲惫,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振奋精神,拉起女孩的手:“我偷偷带着盘缠出来了——现在城里很乱,老爷没时间注意我,正好可以逃跑!”
“逃去哪里呢?”小墨虽然被对方拉起身,但她却有些困惑地问道:“难道不都一样吗?”
“我们逃不掉呀,阿洛。”
“……总之,总之先离开这里。”
卡壳了一瞬,可阿洛的声音依然清晰,男孩的声音阴柔,但是语气坚定:“起码比继续呆在原地强!”
确实如此。
仔细想了想,小墨算是被说服了。
但是,想要离开的两个孩子,却还是被那一支队伍发现。
身披华服的男孩,和一瘸一拐面黄肌瘦的女孩,这样的组合,可不常见。倒不如说,显眼的实在是太过分。
“……这是怎么,富家少爷私奔?”
领头的新朝百户有些纳闷地捋了捋胡须,他低下头,和颜悦色地询问两位被拦下的年轻孩子:“两位,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但却得不到回答,迎接他的只有畏惧和沉默。
对此,百户显然也不觉得奇怪:“算了,等会带回去问问情况,那女孩身体情况显然有问题。”
对于小墨而言,被新朝军队带回去这件事,可能是最近这么几年的时间中最令她感觉莫名其妙的时光。
莫名其妙地被拦住;莫名其妙地被带回难民营;莫名其妙地被拉去洗澡,换上新衣服;莫名其妙地被一位温和地的大姐姐检查身体,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吃下了许多药。
虽然,没有任何一颗药能比当初阿洛给的那颗要甘甜,但是……
但是。
却同样很温暖。
稍后,吃完药的女孩,还头一次莫名其妙地喝到了带肉的肉粥,被人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而小墨自然是全部都如一回答。
“这个女孩没有太大问题,就是身体太虚了,需要慢慢调养。”
“反倒是那个男孩,身体损伤很严重……他可以作为证人指控何府,我们也恰巧需要找个借口立威——宗门的命令是和平解决,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要动手就必须找齐证据。”
“阿洛,阿洛怎么样?”
听见了这些话,原本根本不理解那些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的小墨顿时着急了,她有些急切地询问,令正在商讨相关事宜的军士侧过头。
“没有问题。”
那位带着两人来到难民营的百户伸出手,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虽然在以前可能会很麻烦,但是多亏了国师大人,你们的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了。”
“等着吧,小家伙,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才来到此地!”
百户并没有撒谎。
日子的确好起来了。
自镇南军来到正阳国,在正阳国临时魁首韩石岭选择投诚后,一座座贫民窟被铲除,一片片整齐规划的简易居民营地被建立而起。
民众。他们总是这么说,这个来自传闻中满是狡猾凶恶野兽的新朝军队,却比任何自夸善良的老爷更加慷慨,他们的到来直接终止了原本正在贫民窟扩散的瘟疫,点亮了城郊的夜晚,令黑暗褪去。
他们几乎什么都管,什么都做,唯一不做的就是恶事,唯一不管的就是善事。
这支军队甚至还主动扩散修法,这令将修法视作家族传承核心的正阳国各位老爷都目瞪口呆,高呼有辱斯文。
修法很简单,就连刚刚在营地内学会如何识字的女孩也能学会。
阴阳轮转不朽法,大概是这个名字,自从学习了这个修法,女孩的身体就逐渐好转了起来,她的面色不在苍白,也不再枯瘦,而是逐渐长出了点肉,有了点活人的气息,平时在营地里做帮工时的精力也多了许多。
同样,原本面色苍白男孩,在修行了此法后,声音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元气,而不再是阴柔详细的腔调。
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而是所有人。
所有原本身体有劳损,所有身怀暗伤的,所有身体有缺的,所有体质虚弱的……所有的一切遗憾,都能被弥补,所有的一切惋惜,都能被挽回。
所有人,都因此而受惠。
所谓的普及……便是普世众生而遍及万物。
被两位最强大的真人联手调试而出的修法,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被创造出的。
至于如今的生活……
每天都能上课,学到知识,每天都能修行,吃到食物。
每天都能安心入眠,有着被子和床铺,每天都有友人在身边,温暖而充满期待。
……是梦吗?
偶尔,小墨总是会这么想,她总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虚幻了,虚幻到她都不敢将这样的生活称之为幸福,因它下一刻似乎就要破碎。
但这是不是梦。
因为女孩的梦没有现实这样美好。
不过,无论是梦还是现实,在这样的世界中,都的确是脆弱的。
两个月过去了,无论是已经学会了一手厨艺,可以在营地中做帮厨的小墨,还是已经开始修行五德麒麟法,颇受百户看好称赞,认为是未来好修者种子的阿洛,却都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
“我们要走了。”
“北方战势已开,我们要倾全国之力去对抗即将入侵的魔军。”
从相熟的百户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两人都面露惊慌。
——数日前,大陆北方的边境,平和已久的卫国异变,原本的卫国王室被动乱的军队政变推翻,而这背后显然有着天魔作为推手。
此刻,被无穷魔念侵染的卫国大军已经筹划完毕,他们正在侵染卫国之地位魔土,并意欲朝着不远处的白山州出兵入侵。
不,不是意欲——他们已经出动,第一波军势已经冲击了数次天关,只是都被拦下了而已。
安生的日子才过上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再次迎来动乱。
“难道,又要开始战乱吗?”
如此喃喃自语,已经知晓了部分历史的小墨语气复杂,带着一丝恐惧:“九幽之气附体的魔军……百户大叔,我们能赢吗?”
如果,输了的话……那我们是否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甚至会是更糟糕呢?
——如果说,因为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渊底中,所以也不觉得辛苦。
可是既然已经知晓光明的美好后,再去承受黑暗……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再次接受。
“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输的。”
对此,男人的语气坚定无比,他大笑着张开双臂,将两位孩子抱起转了一圈,百户的回答透露出无穷的信心:“因为我们追随的是圣皇陛下,是为了太平而战!”
“而这正确的道路,就必定取得胜利!”
——圣皇……是谁?
他又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可以让人如此相信的他的正确,相信他的道路?
女孩和男孩,暂时并不知道。
因为军队要出发了。
呜,呜——
号角响起,战鼓鸣响天际。
远比雷音更加响亮的引擎轰鸣之声在天际的顶端响彻。
在新朝镇南军列开阵势,准备归去之时,小墨和阿洛两人奋力攀爬上正阳国国都城墙的高台,遥遥眺望远方。
同样爬上城墙的,还有无数同样想法的人,
冬日的阴云在天际翻涌,狂风混杂着冰冷的雨落下,正如同数个月前的那一场雨。
可现在,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已经无惧这些风雨了。
于是,他们于雨中睁开双目,两人便看见,无论是海上,还是天上,都有巨大的云舰正在发出轰鸣,无数如同萤火一般的光点正在飞舞。
云舰启动,银蓝色的灵光破开天地间的所有阴霾,照亮了天际,比星辰更加耀眼。
无论是这正阳国的一隅,还是南泽,金野。
无论是遥远的西山,赤丘,还是临近的青林,东玄。
自中土至沧海,自北漠至白山,在所有人道传承之地,在所有坚信太平即为正确的地区,都有光芒亮起。
——神魔的愿望,造就了人间的苦难。
世间的一切纷争因此而起。
——故而也有人为了人间的苦难,而选择对抗神魔。
而这,便是某些人信奉的正确。
修者的军队,人类的军队,此刻正在汇聚。
因为,天魔之军已至。
最终的决战即将打响。
天元中洲,中土京都。
人皇端坐于自己的皇座之上,感应着五方地脉的运转。
以及,那正在远方汇聚,怨气煞念冲霄的九幽魔气。
明正德闭目,以自身的力量勾连应天承炁大阵,以人之躯,驾驭沛然无穷的地脉之力,等待着时机。
他仍然是真人,而并非是神魔。
——昔日,当男人察觉基本不可能以人族之力抵御神魔时,他曾经选择过成为神魔。
他放弃了以人类的身份战斗,而是以神魔的身份斗争。
可能是为了尝试全新的道理,可能是觉得这样胜率更高。
但实际上,男人很清楚。
那时的明正德只是觉得,倘若自己是以仙神的身份失败了,那么或许就不能算是人类的失败,他的正确仍然是正确。
——懦弱,自欺欺人,企图走捷径的行为。、
如今想来,简直幼稚的可笑。
所以,在作为紫薇星君被镇封了五千年后,再一次对天帝挥剑的他却发现,即便是五千年之后,他的剑依然能汇聚众生之力。
因为,即便是五千年后,人类的心中,仍然有反抗的欲望。
而回应这份欲望,便是紫薇星君的权能。
选择成为仙神后,明正德仍然败了,连带人类反抗的信念一齐,败在了神帝的力量之下。
理所当然之事。
自此之后,男人明悟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正确也是会失败’这一点。
从来就没有正确就能成功的道理。
一方是正确的,难道另一方就非要是错误的吗?
明明还有更加正确这一选项吧。
所以,错了之后,需要的不是忽视和放弃自己的正确,而是继续改正,继续强化,继续寻找新的正确之点……这个道理明明很简单。
无论是探究地脉之力,扩散传承,亦或是普及五德神光,乃至于更多更多的计划,都是为了让正确更正确。
而且,也不必在乎自己和众生的关系。
因为……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睁开双目,看向北方,明正德低语:“所有传承都已经扩散,最后的谋划都已经结束。”
“烛昼,战争要开始了。”
仿佛是作为呼应。
就在天元界,十州万千军队汇聚之时。
一颗青金色的星辰,骤然自遥远地西山赤丘彼端亮起。
地上之星,冲天而起,朝着北方天关飞驰。
沿途所过之处,明亮的光芒照亮暗夜,阴影被光明驱散,远比天上的星更为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