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商人如此,对运粮一事,谭甄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
海运既无问题,苏南的事倒可无虑,便剩下苏北了。
江苏不大,可苏南和苏北完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华之下,是苏北黄河沿岸的贫困,几乎年年都要小规模决口带来的灾荒,使得苏北土地兼并的速度远胜别处。
谭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他这一次巡抚苏北的途中,听到了一些极为细思恐极的传闻。
在黄河泛滥的苏北,现如今流传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单说这个名字,谭甄当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莲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历史上的人物,汉时的名士,因为党锢之祸,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讨为生,被视作乞丐的守护神。
然而……苏北、安徽等地传唱的范丹,却不是这个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饭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个故事:孔子困于陈蔡、借粮。
这个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长去借粮,而公冶长找的是当乞丐的范丹借粮。
东汉时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时候,就像是李靖成为了托塔天王一样,历史太悠久,乱了朝代,民间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借粮之后的对话:孔子说,我借了你的粮,日后一定还你,要是找不到你,就还给你的家人;范丹说,我是要饭的叫花子,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这个故事在要饭人很多的黄淮水患区流传极广故事里最后的这段对话谭甄太清楚这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了。
这句话,让穷人吃大户……有了合法性。虽然只是穷人自认为的合法性但却减轻了道德束缚。
但凡大户家里都有读经书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都说是范丹的家人,所以当年陈蔡借粮时候的诺言是有效的因为故事里孔子没还范丹粮食,所以这个欠债得孔子的弟子们偿还给范丹的家人们。
但凡读圣贤书,就是夫子的弟子,这是谁也不敢否认的。
那孔夫子欠的粮找你们还难道不应该吗?
遭灾了、决口了、黄河又开了,没饭吃,成群结队去大户人家吃大户,难道不是欠债还钱、祖债孙偿、天经地义的吗?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过此时谭甄并未感慨这一点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灾,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末时候创立的罗教、还是一天不造反浑身难受的白莲教、亦或是罗教演化出的***在淮上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而这个“孔夫子问范丹借粮没还”的故事,更是为将来活不下去的时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顺是靠什么起家的在大顺朝廷里当官的哪个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单单这个口号还有点像是“匪寇”。
但人家这个“孔子欠债不还、我们不是抢大户、我们只是要债”的口号那就极其合理了把最后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没了。
现在苏北、安徽、鲁南地区,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口号有了,合理性有了,组织有罗教、***和白莲教,领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领袖都现成的,连年小规模水灾和运河修缮征调民夫导致的土地兼并远胜别地……满满的柴草都泼了油,现在就差一场大的天灾了。
这等危机和松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谭甄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而升迁的,更是明白这种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决心,解决运河和黄河问题,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为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过来……谭甄也清楚,如果起义恰好在废漕改海的阶段爆发,或者废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当地的矛盾……
这责任,是不是这些废漕改海的人得担着?
自己这个身板,是否担得起?
思虑许久,谭甄还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运粮船起航之前,谭甄装作无意地又和陈青海谈起来淮上的事。
算是借题发挥,他确信陈青海会把这些事转传给刘钰。
刘钰和他虽然都是节度使,但两个人还不一样。刘钰是勋贵出镇,他是节度一方。
谭甄觉得,有些事,还是刘钰说更好一些。
毕竟这废漕改海的诸多利益,和刘钰息息相关。
得利的人不出来站台、抗事,谁来抗?反正是吃定了刘钰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个前锋,引个头,再掀起一次漕运海运的廷议。
…………
运粮船抵达刘公岛后,军舰就不再护航了。
陈青海将谭甄的口信传给了刘钰,又将谭甄似乎“无意”的临行前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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