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比如刘钰在威海宣扬的我们不是谁的概念,是靠对外战争催动的。一群人去了日本、南洋,听着对面叽里呱啦的语言,看着对面肤色发色都不同,我们不是谁的概念就很容易清晰了。
又比如俄国人靠宗教构建了框架之后,整天打仗,一堆一辈子都没机会离开村子的农奴,巴不得去打仗,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不死这辈子就值了。要是沙皇“小爸爸”不打仗,这辈子就只能看看庄园里的那一亩三分地了,活着啥意思啊。
然后一群灰色牲口聚在一起,一问你是哪的哪的、我是哪的哪的,离着这么远,原来大家都说一样的话、吃差不多的玩意、信一样的教。再看看那群土耳其蛮子、法国娘炮、和他们还真是不一样。所以俄国农奴是最俄罗斯的,而那些常出国在西欧咖啡馆谈笑风生的贵族青年反而是最不俄罗斯的。
问题是荷兰人不是俄国庄园里的农奴。一辈子除了邻居就是土豆,出去一趟就能感觉到“咱们都一样”、“咱们和别人不一样”。
荷兰人见识的多了,跑了一百多年船了,从北美到澳洲,啥样的人没见过?
商业发达之下,以单纯的肤色、语言、宗教等区分“我们不是谁”,荷兰人还觉得和那些信新教说德语的没啥区别呢。
这就不得不在基本的我们不一样的框架内,再添加一些内核。
华夏这边,是自己构建出了一整套文明,是文化母国。
欧洲这边,再怎么样,构建文明母国这种事,也轮不到荷兰啊。
本来还有个编造出来的国族构建,祖上阔过的巴达维亚共和国。但这个神话已经被荷兰人自己毁了。
那往上找“祖上阔过”,就只能找到从西班牙那独立,再到制霸大海的黄金时代那段时间了。这可不是虚指的“祖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祖父曾祖父那一辈……
如果是用“我们是谁”的巴达维亚共和国来构建这个国族共同体,其实就简单了。
把黄金时代的精神,塞在那个巴达维亚神话里,就说我们自古如此,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性。
就非常顺滑地解决了所有问题。
民族自古以来、精神自古以来、文化自古以来、制度自古以来。
但现在,奥兰治派以详尽的史学证明了,巴达维亚共和国不存在。
连这个国族都是编的,那怎么会有什么民族性、民族精神呢?
这玩意总得有个实体才盛放吧?
连巴达维亚共和国都不存在,怎么会有巴达维亚人的民族性和精神?
而这个神话破灭后,荷兰的精英们重新构建的国族共同体,只是个笼统的“我们和别人不一样”的框架。
除了政体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哪还和别人不一样?这就得找出来。
不然别人也学了荷兰的政体,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明显也说不通。
所以就得往里面塞东西。
塞精神、文化、传统,塞意识形态。
过去的上古时代神话破灭,新神话构建产生于从西班牙独立,那么荷兰的民族精神是什么?
自然是源自《乌得勒支宪章》。
各省自治、没有公爵没有国王、也没有一个集权的政府。
绝对的自由。
各个省想退就退,各个省想干啥就干啥。
这就是往这个新的国族构成里塞的东西。
没有这个东西,国族构建也就不成立了。
连国族构建都没有,又谈什么七省合一,构建一个荷兰民族、荷兰国?
反过来,要构建集权的荷兰国、剥夺各省的一部分权力,是不是违背了构建出来的尼德兰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
违背巴达维亚民族精神和巴达维亚传统文化而创造的巴达维亚国,还是巴达维亚吗?
当初反抗西班牙统治,内核就是不想听西班牙政府的话。
那么,如果各省还要听联省政府的话,那么和西班牙的统治,在内核上有什么区别?
荷兰的特殊国情,就使得安东尼对这场海牙惨案,很难做出最有利的利用。
从大局上来讲,法国可以媾和、执政打死了请愿团,看上去,好像政变非常容易。
但,这一次政变是要借助欧洲停战的机遇期,赌国运,不是简单的上位问题。
就不得不考虑未来十年的事。
对于海牙的这场惨案,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煽动舆论的方式。
最简单、也是看起来最有效的两种,偏偏安东尼没法用。
第一种,煽动“一切都要照顾本国人的利益、要对外强硬”。
执政官为了外国人的利益,打死本国国民,就该滚蛋。
这个不能用。
因为安东尼想要和大顺合作。
以这个逻辑和情绪煽动方向,英国人不是什么好鸟,要维护本国人民的利益。
那么,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大顺,就是什么好鸟了?
这一次就算是这十几个人因为英国而死。
那么东南亚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死呢?股灾风暴后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自杀呢?
第二种,煽动“君主制没有建立在法律基础上,而是完全听命于君主的个人意志、受命于君主的个人兴趣、偏见、喜怒、亲戚、远近。这是世界上最糟糕、最畸形、最没有理性的东西”。
“所谓执政,只是没有被加冕的国王,就是变种的君主制。所以他可以绕开法律,绕开人民的意愿,选择亲近英国。”
这个方向,和第一种煽动方向几乎一样好用。
可是,考虑到日后的集权,以及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设想的“没有世袭国王的集权的王国”,这也没法用。
否则,今天这么煽动,明天要集权的时候,就会被人原封不动的用原话来反对。
在荷兰的特殊国情,以及荷兰的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特殊性上,这么煽动,只会让那些极端反对集权的派别得势。
他们本身又有极大的话语权,是他们在巴达维亚神话被考古和历史毁了之后,构建的新的荷兰国族共同体。
他们构建的共同体的内核,又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绝对的自由”,“我们的城市和省都有自由的意志”。
真要往第二种的方向上煽动,那可真是在帮这群反对集权的派别做事了。
而这群人,现在是反对终身执政官和奥兰治家族的盟友,明天集权的时候就是最大的敌人。
今天用来反执政官的话,明天就会被他们拿出来反对联省集权。
大顺这边看似做好了铺垫,政变似乎水到渠成了,可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的人还是不懂,尼德兰自有国情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