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格律法,不可不虑。臣此番去澳门,定也不负陛下所信赖,定把此事解决的不辱天朝。即便臣言从长计议,却也不会为之从长而辱国。”
皇帝点点头道:“爱卿做事,朕是放心的。朕说了,策略如此,再容十五年。你只记得,叫他们出丑、断天下明事理者之恻隐就是。”
“福建、苏州之事,无非无知小民,智短村夫。但之前,多有生员、士绅入教,更多蒙蔽士大夫,甚至有人提出以耶补儒之说。乃至朝廷重臣,曾亦有信者。”
“卿之言,极是。杀人易、诛心难。此事,确实重在诛心。只要天下士大夫、有识之士勿被其蒙蔽,见其伪善,便无忧矣。”
“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事,你亦多知。士绅士大夫若不从,便难成事。若只乡民,未必及得上白莲弥勒。”
刘钰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看来说动皇帝的,主要还是皇帝想要打破天主教在一部分儒家士大夫心中的良好形象。
而且,刘钰觉得,皇帝之所以相信自己这个诛心之法,也有说法。
明里看似皇帝极是赞同那番留人诛心的言论。
暗里,实则还是皇帝潜移默化下接受了一个道理:说仁义、道王政,讲良心、谈万民,最终都绕不开利益二字。
而耶稣会、多明我会,也不可能免俗。
阿堵物有铜臭气的年代,那是世族们出生就有大官做、家里钱财万万千,只比花钱土里土气搞不出逼格。
如今连皇帝在内,一个个天天只恨钱不够用,哪有什么情怀?
皇帝多半心道,朕富有四海,自黑龙江至南洋、自西域至东瀛,依旧还缺钱花,移民且移不起,你耶稣会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多钱贴补这些百姓?
其实刘钰对天主教和各种教会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是秉持着三个最基础的常识,做出了符合逻辑的推断。
首先,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发生了许多改变,但终究是个现实的世界,不是魔幻世界。所以,五饼二鱼这种事,耶稣会也好、多明我会也罢,绝对不可能会。
其次,如今这个时代,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迟早都要变成了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最后,澳门就是一个纯粹依靠大顺贸易政策而兴盛而衰败的城市,断其贸易,其内必乱。
由这三个最基础的常识,足以推出后面的种种后续。
因为西学开蒙的老师是戴进贤的缘故,前世即便根本不懂天主教,如今却也知道了一些内部的事。而戴进贤也讲过耶稣会的一些问题,吐槽过耶稣会、多明我会的一些问题。
刘钰自觉自己推断的差不多。
然而,事实上、或者说历史上,耶稣会的事,比他如今推断的,要离谱的多。
历史上,耶稣会被取缔,恰恰也是因为“钱”之一字。
至少,得算作是导火索。
也就十年二十年之内的事,好像是加勒比也不中美洲教区的耶稣会会长,和澳门那边一样,传教之余顺便经商,做做生意。
他是法国人,而众所周知,法国的海军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拉胯,海军不行,在加勒比地区做生意想不赔钱那也是难。
然后,理所当然的破产了。
按说,耶稣会国际是挺有钱的。
这么大的组织,这点钱当然还的起。
但耶稣会觉得,这是个人行为,凭啥要用耶稣会的集体财产来还这个破产债务呢?
于是就拒绝帮忙还债。
这个导火索,开启了法国解散耶稣会的浪潮。
也是因为法国内部各方势力斗的厉害,国王可能是想借用新势力排挤旧势力,再加上路易十五的情妇问题,以及国内的高卢主义、集权主义、启蒙运动等,都和耶稣会不对付。
趁着耶稣会传教士欠钱不还的事,顺势就把耶稣会给弃了。
能给耶稣会极大支持的,一共就三。
西、法、葡。
笑话里“蜡烛灭了意味着可以取消晚祷”的耶稣会,两百年后还搞出了奇葩的“南美解放神学”。
这年月,耶稣会也在巴拉圭搞出了巴拉圭耶稣会地上天国,严重影响了葡萄牙在南美的统治。
所以,对葡萄牙来说,耶稣会也挺膈应人的。
要上帝?
还是要国王?
这个原本是新旧教战争的问题,在百余年后,也延续到了旧教国家。
加之随后的里斯本大地震,耶稣会语出惊人。
言:地震乃上天预警,天人感应,足见葡萄牙道德之败坏。
当思修德。
更言:假装地震是自然事件纯属荒诞之谈。就连魔鬼也难于造出这样难以让人相信的借口。
而笃信的葡萄牙天主教徒,也因此陷入了一个神学悖论:
【如果我们自己去拯救自己,这是否不虔诚、不信任上帝呢?这是否与上帝抗衡呢?】
【如果是上帝公允地制裁,虔诚者应该接受这样的制裁。】
【如果上帝是爱人的,那么我们就不该自救,而是等待上帝来救。我们在地震后自救,就是不信任上帝;而地震后进行救援,就是在抗衡上帝公允的惩罚。】
好在当时的葡萄牙宰相是个狠人,把葡萄牙耶稣会成员一窝端,全抓起来了。
然后又给耶稣会扣了一个巨大的大锅——葡萄牙当年地跨七海,教皇子午线瓜分世界,何其威猛?现在却混成这般模样,皆耶稣会之愚昧导致。
打倒耶稣会,救出真上帝。
耶稣会不亡,葡萄牙不兴。
实际上,这就是百年前新教战争“神权和君权”之争在旧教国家的延续。
法、葡都反对耶稣会。
还剩下个西班牙,看似和经济利益无关,貌似只是因为耶稣会散播流言,诽谤说国王其实是野种、和宰相的老婆勾搭之类的。
但实际上,拨开表面的云雾,内里还是集权、王权以及经济利益。
西班牙国王需要一群世俗的、西班牙的传教士,去殖民地,控制殖民地的地产、土地,增加税收。
而不是一群国际的、教廷的耶稣会传教士。
总之,西班牙、法国、葡萄牙等旧教国家,最终一致施压,取缔耶稣会,从而使得本国教会势力彻底臣服于王权。
教廷也不得不解散耶稣会。但结果……结果就是最后各国权贵发现,比起这群吸血的耶稣会,那些要把他们挂路灯的巴黎的那一套更可怕,最终在拿皇之后,又恢复了。
比起刘钰设想的用经济手段,迫使教会自己显露出自己的贪婪,其实欧洲各国表演的更好看。
但本质嘛,都差毬不多,经济利益权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