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卢嘉川又一把拉住她叮嘱她说:“小林记住我告给你的话对李大嫂一句也不能说错。
还有路上也要小心。如果现身后有人跟着你你就先别回这里来。还有请你叫老余晚一点回来。”
“一切放心!”道静低低喊了一句就跳出门外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卢嘉川倚在门框上望着寂静的院子笑笑仿佛道静还站在那里。
道静一气跑到北大东斋的学生宿舍在李国英的房间里找到了余永泽。她把他叫到屋子外面郑重地小声说:“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你也晚一点回去吧。”
“什么事?为什么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样?”余永泽惊疑地眯缝起小眼睛。
道静不知怎样回答他好。在窘急中她想:什么事都不应当隐瞒自己的爱人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于是她附在余永泽的耳边放低声音说:“泽那个卢嘉川被侦探盯得挺紧刚才跑到咱们那儿想躲一躲。你就晚一点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替他找一个人。”
余永泽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这样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别个男子亲密地约会着、来往着。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于是他斜过眼睛睨着道静半天才小声地从牙齿缝里喊道:“原来你的男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说完他猛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陷入悲愤、失望、憎恶混合在一起的极度痛苦中。有几秒钟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动弹不得。她非常想跳进屋子里去和余永泽讲讲道理可是当卢嘉川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时她立即冷静下来了。她咬着牙把短短的黑头用力向后一甩脸上又换成了来时的坚决神色。“走!快走!不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了。”
这一天——卢嘉川跑到林道静这里以前的两小时他和戴愉一起去参加了在东城一个最大的圣经会的传道会。当牧师正在圣坛上喃喃祈祷上帝的时候他们——戴愉和另外几个同志把圣经会的大门一关卢嘉川就按着事先布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师向旁边一推自己就站在圣坛上做起**、红军的胜利和抗日救国的讲演来;同时许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传单。牧师慌了群众大乱许多教徒想跑也跑不出去。当然讲演还没完军警已经把圣经会包围。机警的卢嘉川在慌乱的人群中把礼帽一摘把事先准备好的牧师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杂在人群中跑了出来。但是其他同志怎么样是否已经逃出来他却无从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静去送信通知组织这件事。
但是这次他暴露得太厉害了狡猾的特务已经看准了他有几个家伙轮流地跟踪着他。幸而他又机警地甩开了这些尾巴跑到林道静这儿来。因为他估计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颜色不红容易掩护。当然他也估计到余永泽这个人会不会收留他。不过情况紧张他绝不能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暂时能够隐蔽一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尽管又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尽管又是一天还没有任何食物入肚但卢嘉川仍然平静地坐在道静家的书桌前准备写一份紧急的材料。他凝神聚思有几次他已经看见道静的小食橱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很想吃。但他顾不得站起身拿过来。工作任务急而他又怕余永泽一下子回来了材料就无法写了。终究余永泽还是没等他写完就回来了。于是另一种性质的激烈冲突又展开了。
卢嘉川正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写着冷不防门一响余永泽戴着一顶灰色呢帽穿着件毛蓝布长衫腋下挟着一叠线装书走了进来。他一见卢嘉川俨然主人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阵抑制不住的恼火使得他的脸苍白了。他瞪着小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卢嘉川。看着、看着还没容他张嘴——实在他很难张嘴。因为按他这时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骂。可是这样做又觉得有**份。说什么又文明又有力量的话骂卢嘉川呢?……还没有想好卢嘉川却抬起头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老余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他从容地折起写着字的纸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余永泽。
余永泽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到我家有什么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会儿。”
“叫你等她?”这句话更加刺痛了余永泽。他瞪着卢嘉川怒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不过他还是没有作只是嘎声嘎气地转身冲着墙说:“卢嘉川请你不要再用你们那套马克思的大道理来迷惑林道静了。知道么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幸福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来破坏!”
卢嘉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余永泽那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气得连呢帽也没有摘、头部的影子照在墙上活像一个黑黑的大圆蘑菇。他的身子呢就像那细细的蘑菇柄。
“老余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害臊么?”卢嘉川严肃地盯着余永泽说“别忘了你还是个高喊过爱国的大学生也还是林道静的丈夫。不是别人来破坏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坏它!”卢嘉川说罢不慌不忙地打开屋门又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还在面墙而立的余永泽一眼就大步走出门外去。
余永泽看卢嘉川走了一个人嗒然若丧地坐在卢嘉川刚才坐过的桌子前用瘦胳膊紧紧抱着头。这时悲伤已经代替了他的愤怒。当他偶一抬起头来时深夜惨白的电灯光照见他的细长的脸更加苍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祸水……”他喃喃着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两滴滚下来的泪水。
顺利地找到李大嫂并且把卢嘉川的话告给她之后道静走到街上赶快雇了一辆车子赶回寓所来。坐在车上开始是兴奋、是完成任务之后的欢快但是渐渐地她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攫住了心——想起了卢嘉川所处的危险境地一种预感似的不幸念头使她莫名其妙地惊悸不安。她坐在车子上迷迷糊糊的直到快到胡同口了才想起卢嘉川嘱咐她看看后面有人跟着没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赶快回头向四外张望——只见冷清的小巷里黑忽忽的没有人影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车又故意绕了几条小胡同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里来。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了屋里关了灯黑漆漆的。道静走进门来用颤抖的手扭亮了电灯定睛一看:卢嘉川不见了只有余永泽头朝里睡在床上。见她进来他翻翻眼皮没有言声。
道静顾不得余永泽的气恼急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永泽想不到你这样不害羞!告诉你卢嘉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认为是你出卖了他!”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做了敌人。
余永泽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一改过去那种乞怜的神态阴森地冷笑道:“还没有到出卖人的时候!如果我的爱人叫谁夺去了那也没准。”
深夜的电灯着惨白的亮光两个人的脸色也全同灯光一样的惨白。
沉了一下道静稍稍冷静下来。想到无论如何应当赶快知道卢嘉川的下落于是她压着火气放低了声音:“永泽咱俩不要误会下去了!没有人想夺你的爱人。事情挺急你告诉我卢嘉川倒是哪里去了?”
“十点钟我一回来他就走了。”余永泽摆着脑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这落后的人在一块?当然见了我就走。请放心!我余某也还有良心还不致出卖什么人。”
道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卢嘉川没从她这儿被捕她高兴。但是她没有能留他住在这里如果他出去之后被捕了那也是她的罪过呀!她想着低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屋子里和她的心一样滞闷她就走到院子里立在一棵枣树的阴影下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一种没有完成任务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烧心情异常的烦恼。
“嘿睡觉吧!还想在院里站到天亮吗?”余永泽在屋里喊着她。显然因为等她他也没有睡觉。她没有理会他依然站着凝视着灰蒙蒙的天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这才像醒了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这么神经过敏!——等着吧。三天、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