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来的难友——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十几了?这点年纪也被捕真是……”
道静微微睁开眼皮看见小俞正在热诚地回答她:“十六岁了。大姐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闹革命呗。你为什么吃的官司?——**吗?”她把头转向道静又和颜悦色地用同样的话问她。
道静心里起了疑问:这个人不像做革命工作的人如果是普通犯人为什么把她弄到这个地方来?……道静无力地摇摇脑袋没有答话小俞却替她答道:“这位小林姐姐受刑很重。前几天我们屋里有位郑瑾——她太好啦叫他们处死了。小林姐姐一难过伤更重了!……”小俞天真地还要说下去。道静咳嗽一声轻轻说道:“小俞给我一口水喝。”小俞住了嘴赶快下床从一个破旧的洋瓷缸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道静侧着头用手接杯子的时候用尽所有力气捏了一下小俞的手并且使了个眼色。小俞明白了脸突然一红轻轻点点头。
那个女人继续问起小俞。因为这个女孩子年纪又轻又好说话。
“小妹妹这个屋子真好真安静。”她仰着头点起了一根香烟看着青烟袅袅飞上黯黑的低矮的屋顶她扭头对小俞笑着:“我从东头的女监房来的。饿得受不住了。那儿闹绝食已经三天啦你们早就知道吧?”
道静心里陡地一动忍不住问道:“绝食?哪儿绝了食?啊听说啦!就是!那些人怎么这么傻啊。”
“对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高兴地侧过头来盯着道静“就是那些不在**的也跟着**闹起绝食来。他们喊什么反对国民党的秘密逮捕啦秘密处死啦又反对什么卖国不抗日啦……嘿还是咱们这屋子里清静——他们闹叫他们闹去吧。”她又把头转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给咱们这屋里送过小条吗?听说关在这儿的三四百人一齐绝了食就是用秘密传条来商议的。”
道静着了急正想怎么回答这个女奸细小俞这孩子抢先说了话:“你问的正对!我们正想打听打听是什么人出主意要绝食的!我们没看见小条——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送一个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们不可靠所以那些**才没有给这屋里送条来。活该咱们吃几天饱饭!陪着她们她们强迫我也饿饭可受不了啦。”伪装囚犯的女奸细饿极了来到这儿再也掩饰不住她那丑恶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变了脸。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虚肿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呸你这臭女人!真正不要脸!真没骨头。这么馋嘴!你怕挨饿上这屋来也白搭我们也就要绝食啦!”
那个女人愣住了。
道静望着小俞那机灵、气愤的面孔脸上浮上了浅浅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一下她对女奸细说道:“谢谢你来给我们送了消息不然我们也要变成罪人了。”
她把眼睛转向小俞坚决地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小俞咱俩不能再延迟从现在起咱们不要再吃任何东西啦!”
小俞点点头。忽然扑簌扑簌掉下眼泪。她一边掉泪一边对道静小声说:“林姐姐我听你的!郑姐姐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你的话好吗?”
那女奸细脸孔转向她俩盯住她们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仔细听着她们的每一句话看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香烟头儿烧着了她细嫩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一声把它丢掉。然后冷笑了一声看着顶棚狠狠地说道:“看守报告说你们是两个好人两个不愿绝食的人我这才到你们这儿来。好原来也是两个共产分子!我还想请求上级开放你们呢——妈的x混蛋看守!”
原来由林红教育过的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看见所有的囚犯都绝了食她怕道静她俩也绝食身体受不了。因此一边瞒着道静两个一边报告上级说她俩不愿绝食依然送饭给她们吃。并且尽可能送了好饭。道静和小俞成天倒在床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才闹了这么个误会。
道静不再开腔。小俞也不再开腔。一会儿午饭送来了她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吃。那个女奸细还想再挣扎一下——
原来她以为道静、小俞是两个没骨头的人因此一开头就疏忽地露了马脚。刘看守给她们送来了丰盛的饭菜:有腊肠有大米饭有香喷喷的红烧肉。道静她们看也不看;女奸细索性坐在床上大嚼着。一边吃一边对小俞甜迷迷地笑道:“小妹妹你才十六岁干吗也这么傻呀?你妈在家里要知道你挨饿受罪该多难受!嘿听话!过来吃点。吃饱了我送你回家。”
小俞抬眼看看道静道静也看看她。两人都不开腔。女奸细闹个没趣吃饱了就蒙头大睡起来。晚饭端来了刘看守劝道静两个人吃两个人还是不吃。那女奸细又大吃一顿。
吃饱了又大睡呼噜呼噜的鼾声吵得道静更加不能睡着。半夜时她轻轻咳了一声小俞赶快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林姐姐你还没有睡着?肚子饿吗?”
“不饿小俞。”道静的声音有些抖“绝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挺难忍受的。小俞亲爱的小妹妹你受得住吗?”
半天小俞才回答:“我想我是能够忍受的。现在我一碰到不好忍受的事我的眼前就站着郑瑾姐姐……林姐姐我的伤比你轻不要紧。我就是担心你……”
“我更不要紧。我还年轻我的身体好多了。”道静轻轻回答。她的血流快了脸上着烧“小俞咱们会胜利的——不是咱两个人是几百个人同时绝了食。这是多么无畏的斗争啊!……再说蒋孝先不敢把咱们全饿死的!”
“林姐姐我跟着你——你怎么样我怎么样。饿死也不要紧!”说着说着小俞哭了。她低声抽噎着好像怕叫道静听见。
“傻孩子为什么活活的人生生自己饿死自己呢?”女奸细响亮的声音把两个人全吓了一跳。原来她是装睡呀。这个家伙这时目标照准了小俞:“听人劝、吃饱饭。你这小小年纪干吗也替**白白送死?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你没有男朋友吗?嘿看那年轻的爱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公园里玩乐是多么美呀!”
鸦雀无声。回答这卑鄙的劝诱的是:道静沉默——小俞也沉默。黑洞洞的小屋里着腐霉的臭气。小俞不哭了她咬着牙齿按着肚子饥饿像火烧一样激怒着她她恨不得跳过去咬那女人一口。
第二天下午女奸细看在这儿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爬起床拍拍身上的土向两个衰弱得再也不能动弹的人狠狠地斜白了一眼撅着屁股走了。她刚走不久小俞被拉出去审讯。当她再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迹满脸伤痕披头散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扔到木板上像死人一样。
当她苏醒过来时没等一直忧虑地盯着她的道静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林姐姐我什么也没说!我本来是个平常的中学生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嘛。我——我哪里知道谁的主使呢?……我也没投降。我要和和大家一起饿……”一滴眼泪都没有小俞又像睡着一样昏过去了。
道静的眼泪大粒掉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中华民族应当以有这样的儿女为骄傲!
两个人睡在昏黑的小屋里。一天、两天、三天伤和饿加在一起她们几乎时时都处在昏迷状态中了。刘看守因为说了谎话已被调走。这孤零的女囚房就像坟墓一般空虚、恶臭悄无人声。当她们稍稍清醒的顷刻间她们就同时微微睁开眼睛——那彼此热烈的一瞥呵小俞哆嗦着伸出枯柴一样的小手抖动着灰色的薄嘴唇送出了低微的声音:“妈妈!你和妈妈一样……”她把道静当成了郑瑾当成妈妈一样的亲人。当她看见了道静善良、热情的眼睛看见她像郑姐姐一样顽强不屈的意志她深刻地感到了革命力量的伟大。这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人们的心鼓励着人们的灵魂向上。
第四天上——已经是全体绝食的第七天了道静在昏迷中觉得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突然惊醒来下意识地向脸上一摸:一个小小的纸团滚到她的头旁。她拿起来打开一看铅笔字潦草地写着:
知道你们在艰苦奋斗——响应了绝食斗争全体难友异常欣幸。本日全体难友已复食(当局已答应了部分条件)。希即进食多加保重——开始不要吃得太多。以后当经常联系。
道静推醒了小俞把条子递给她。她看着瘦削的小手簌簌地抖了起来。
“林姐姐这……这是不是做……做梦呢?咱们开开……头……只吃一点米汤行……行吗?”
道静张嘴笑笑。她的圆脸已瘦得只剩窄窄的一条了。
“小心点敌人花招很多。咱咱们再再听一听吧。”
又过了约莫两个钟头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听到走廊里有抬桶子的哗啦声还有狱中杂工——也许是宪兵之流骂街的声音:“妈拉个巴子!饿就饿个真死呀!闹半天还得吃饭——还要吃他妈稀饭。‘望乡台上打转游’不知死的鬼!”
新换来的女看守又凶又狠地走来问她们吃饭不吃的时候道静赶快回答她:“我们和全体一致行动——快拿稀饭给我们吃!”
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的。当林道静感受到她和小俞不是孤单的、孤立无援的个人行动的时候她们的心同时被融化在一个看不见的隔着多少层铁壁然而却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伟大的整体中。她们看不见那整体看不见那些坚强的面孔她们依旧还躺在黑暗的被隔离了的囚房中但是她们却感受了那无数热情的手臂那无数热情的面孔——她们是和那些坚强的人死亡也吓不倒的人呼吸在一起的呵!自从看见了扔进来的小条好像吃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她们的精神立刻振作了吃过稀饭精神更活跃了。夜间小俞偷偷趴在道静的身旁伏在她的耳朵边神秘地小声说:“林姐姐!林姐姐!你猜怎么着?我今天才明白才明白咱们斗争的意义。原来像郑瑾姐姐那样的人这里头有的是啊!”
道静微笑着。深夜里她的面孔宁静而快活。她做了一个动作无意中非常像郑瑾——她抚摸着小俞柔软的头热烈地然而又异常温柔地说:“小俞我真高兴!我觉得我的思想又进了一步敌人再不能分隔我们——我们永远是革命集体中的一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