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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孤苦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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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了。

    “你姨爹的收入也不高……”姨妈似乎很犯难。天武苦苦哀求,说自己可以去外面做工,但妹妹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求姨妈和姨爹说说,把妹妹芷秀收留下来。

    姨妈留天武吃饭,安慰他不要着急。等到天黑,姨爹回了,姨妈和他嘀咕了好长时间,天武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终于,姨妈出来,高兴地说:“明天去把芷秀接来吧!你也可以安心去做工了。你姨爹说了,年轻人,还是要读书,姨爹找人让你上夜校!”

    天武的心这才安下来。

    芷秀按照吩咐,托着一个瓷茶盘,上边放着四杯冒热气的茶杯,轻手轻脚走进客厅,给客人送茶。

    姨爹坐在太师椅上,呵呵笑着,和客人说话,客人们穿着缎子长袍,或是黑呢子制服,大声地和姨爹哈哈笑着。

    正预备叫声姨爹,猛然想起,姨妈再三嘱咐,在客人面前,绝对不可以说是亲戚,否则将要受惩罚的!芷秀不由身上一机灵,庆幸自己提醒了自己。

    最怕姨妈不要自己了啊!娘没了,姨妈再不要,到哪里去呢?

    送了茶,还要送瓜子,跟着就要去提来那只茶炊,给客人的杯子里添水。那只铜做的茶炊很重,芷秀提得很吃力,她用全力提着,有时,在路边偷偷歇一歇。

    “小姑娘,很能干啊!”客人有时候赞扬她两句。姨爹曾告诉她不要多说话,她牢牢记住了,这时候她应该一声不吭,面带微笑,恭恭敬敬退出来。

    出来后,要赶紧去伙房。大家人家,烧的大灶,做饭的师傅年纪已经六十,专管炒菜,烧火是芷秀的事。

    开始芷秀不会烧火,哥哥教她:“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将两根粗点的柴火架在灶膛两边,再将稍微细小的木柴架在粗木之间,点上火,用嘴吹一吹,火就燃了。

    芷秀学得很快。娘在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懵懵懂懂的,现在娘不在了,她忽然变得懂事了,什么事情,别人一说,就能做了。

    有时她也想,要是娘还在?马上一阵心酸。三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娘,小小年龄,暗地里也知道叹息自己的命苦!

    洗碗、扫地,倒马桶,芷秀手脚不停,哥哥嘱咐,姨妈姨爹收养不容易,不能偷懒。哥哥暗地里对她说过,有一天他要出头的,那时候他要把她接去,好好享福。

    芷秀的心里牢牢记着哥哥的承诺,一个人的时候,想着想着,心里就觉得舒坦些。

    “姐姐,你到哪里去了?”一个背脊佝偻的孩子在屋檐下叫她,是小表弟德济。这孩子从小就有些驼背,怯生生的,他对芷秀很亲近,成天一口一个“姐姐”,喊得人心疼。芷秀走近去,为他擦了擦鼻涕,牵着他的小手,到客厅里。

    “弟弟你在这里玩啊,姐姐做事。”芷秀拿一个布做的娃娃放在德济手里,叫他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扫地。德济很快就跟在她身后了,芷秀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烧火的时候,他也会到芷秀身边,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焰,问芷秀:“姐姐,这火里面有什么东西啊?噼噼啪啪的!”

    姨妈看这孩子连芷秀,就叫芷秀每晚给他洗脸洗脚。把他的脸洗得红红的了,又为他铺好被子,让他睡进去,那孩子总要对芷秀说:“姐姐,明天还来给我洗脸啊!”这孩子心眼善,有时候,姨爹从外地带了好吃的点心回来,一般是不给芷秀的,两个少爷、一个小姐也只能一人分一点,德济总是把他的一份藏得严严的,没人的时候,悄悄走到芷秀这里,把点心往芷秀口里塞。

    每天,要到少爷们都睡了,姨妈房里也静了,芷秀才能去睡。芷秀睡在杂物间,房子不大,堆着各种袋子,木器,靠窗用木板搭了个铺板,就是芷秀的床。

    开始的时候,芷秀天天梦里都以为是和娘睡在一起哩!脚还是放在娘的怀里,娘的手还是那样把自己紧紧搂着。一下子惊醒,哪里有娘啊?四下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空空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猛然想到娘已经去了啊!这世上再没有疼自己的娘了,自己是睡在杂物间里,周遭没有亲人!芷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兴许娘的模样会从什么地方出来吧?但看到的只有黑暗。“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娘生前这样对他们说。如今永远没有亲娘了!眼泪顺着芷秀的脸颊流下来,流进做枕头的袄子里。娘啊,我好想你!芷秀轻轻念着,在模模糊糊中又慢慢睡去。

    天武只能在歇工的日子来看看妹妹。天武在一家染料厂学徒,晚上睡在仓库里,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还隔着好多天哩,芷秀就在心里暗暗算着,等着哥哥来的日子。天武学徒是只管饭,有很少的零用钱。他把这些钱都攒着,到那一天,买些吃的给芷秀带来。

    天武进了门,先要去给姨爹姨妈请安,说些话,等姨妈说“去看看芷秀吧”,就赶紧出来,到伙房去,妹妹正睁着眼睛等着哩!

    芷秀往往一看到哥哥就哭起来!她只有十岁啊,哥哥如今就是娘一样!哥哥拉着她的手,问她身体可好?晚上睡觉冷不冷?吃饭能不能吃饱?哥哥看周围无人,悄悄把一个小包拿出来,叫妹妹放好,里面是吃的点心,夜里吃。有一回,是冬天,天武去拉芷秀的手,却发现那手冻得像肉包子。天武赶紧去街上买了冻疮膏,不敢叫人看见,把芷秀偷偷叫进杂物间,亲手给她一点点搽着。搽完,把膏药放在垫铺下,嘱咐芷秀一定记得夜里还搽一遍。

    在这个时候,芷秀觉得哥哥是那样亲!她把头靠着哥哥,享受着亲人的温暖。

    “哥,你的书读得怎么样啊?”天武坚定地说:“我天天去读,我一定能读出来的!”天武在一个为工人办的夜校里读书,每天晚上,吃过饭,他准时去学校,夜里回来,在仓库的昏黄灯光下做作业。老师已经多次表扬了他,预言他一定能学出来。

    “妹妹,记得咱爹妈是怎么死的吗?”芷秀说:“记得,爹妈是穷。”天武说:“娘死之前对我说,一定要读书,做一个不受人欺负的人,为爹娘出口气。我永远记得娘的话!”还有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一定要把妹妹带大,带好,让妹妹也不受欺负。

    姨爹事情多,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常有应酬,回来也很晚。姨妈成天在家,芷秀和姨妈接触最多。姨妈胖胖的身体,穿着旗袍,说话要紧不慢的,句句都有分量。

    姨妈对芷秀,规矩很严,做事一定要勤勤恳恳,不能睡懒觉,不能说谎,说话不能抢着说,笑的时候,牙齿不能露出来。

    “女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苦来的!”她这么对芷秀说。芷秀来了之后,原来雇的一个老妈子也辞退了。姨妈自己,倒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下午一场麻将是必定要打的,除此之外,就是天天要问几个孩子的功课。德济还小,大少爷和小姐都在洋学堂里读书,每天晚上,他们要把一天的功课向妈汇报,然后在明亮的电灯下,各自一张桌子,静静地做作业。

    芷秀从窗口经过,看着那温馨的灯光,羡慕极了。

    一盏昏黄的电灯吊在伙房中央,芷秀蹲在一只木盆边,用力搓着盆里的衣服。很厚的棉布,水打湿后,很重。搓啊搓,芷秀的力气快没了,但是她一刻也不停息。

    娘啊,你去了哪儿啊,丢下我,好孤单啊!娘最后的模样在芷秀眼前浮现,娘眼睛里有着永远拭不去的忧愁。

    有时洗着洗着,会蹲在地上睡着了。等被夜风吹醒,夜已经深了,院子里静静的,那些厚重的衣服,怎么也拧不干,只好把它们一件件晾在绳子上,由它们滴着水。

    收拾好盆子,关上灯,芷秀摸着回到杂物间,倒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

    哥哥此刻在做什么呢?在夜校里,还是在昏暗的仓库角落里?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的哥哥!

    哥哥是芷秀的希望。娘没了,哥哥像娘一样疼她,只要有哥哥,这世界就不是那样黑暗。

    每晚临睡之前,芷秀都是把亲人念在嘴里,然后才把眼睛紧紧闭上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太阳每天从院子东墙照进来,从西墙落下去。月亮每晚歇在静静的院子的树梢上,静静地看护着芷秀。

    娘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梦里已经没有娘温暖的怀抱了。

    那天下午,把中午吃饭的碗筷收拾好,表弟德济午睡去了,老厨师躺在一张靠椅上打鼾,芷秀悄悄走回杂物间,在铺上打个盹。

    “芷秀,芷秀!”声音好亲切,似乎是哥哥。不会是梦吧?这样的梦做的太多,芷秀都分不清哪是梦幻,哪是现实。她没有睁眼睛。

    又是一声,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身子。是哥哥!只有哥哥的手,能这样温柔地摇着她。

    芷秀睁开眼,哥哥就在床边站着哩!哥哥今天红光满面,脸上都是笑,看着芷秀,眼睛里能放出光来!

    芷秀疑惑地看着哥哥。从娘走后,从未看哥哥这样高兴过。“哥,你怎么啦?”

    哥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有个大大的好消息,我终于熬出来了!你也要出头了!”芷秀一下坐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还没听哩,就和哥哥一起笑起来。

    半天听明白了,哥哥考上了慈善学校!这才真的是好消息!

    “许老师对我真好啊,你不知道,要是没有许老师,我是考不上的!”天武结结巴巴地说,这次的名额很少,是夜校老师多次到慈善学校去,找负责人谈,把天武的成绩单拿去给人看,把他写的日记给人看,把他的身世说给人听,这样感动了学校负责人,一致同意接受天武。

    进了慈善学校,就意味着读书不要钱,住宿不要钱,还供应伙食和衣服!

    “芷秀,要是妈活着,你说她高不高兴?”

    说到妈,芷秀眼睛又红了。妈要是活着多好!

    天武拉着芷秀的手,到姨妈那里去。姨妈听了这事,也很高兴,说你姨爹的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当初他找人要你读夜校,我还犯嘀咕哩,没想到你这样争气!

    姨妈还特意要芷秀下午不干活了,陪哥哥一起逛街去!

    对于芷秀,今天是个特大的节日。

    兄妹俩手拉手,从屋子里出来,小表弟德济跟在后面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芷秀亲切地弯腰亲了他的脸一下,柔声说:“今天姐姐有事啊,你在家乖乖的,姐姐回来带饼子你吃!”德济听话地嗯了一声。

    天武带着芷秀,笔直朝前走。

    “哥,哥,不是去逛街吗?”芷秀看方向不对,小心地问:“这是到哪里去啊?”

    天武闷闷地说:“去跟娘说一声。”

    娘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厚厚的青草,芷秀蹲下去,呆呆地看着那圆圆的土堆。这里面躺着她最亲的人,冬天的夜里,娘用微弱的体温暖着他们兄妹的情景又浮现在芷秀脑海里。

    天武点着了纸钱,悠悠的黑烟升起来,天武眼里满是眼泪。“娘,您的儿子没有忘记您的嘱托。娘,我会把妹妹带好的,您放心吧!”

    烧完纸钱,兄妹俩给娘磕了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街上,天武带芷秀去吃汤包。芷秀说:“哥,汤包那么贵,就吃面条吧?”天武说:“今天咱们有钱!”他点了一笼三鲜汤包,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吃,自己也吃。长这么大,兄妹俩是第一次吃汤包。

    还剩两只汤包,芷秀用纸包起来,要带回去给表弟吃。

    天武把妹妹送到门口,说:“以后我来得更少了,我要用功读书。等我有了结果,就来接你!”

    芷秀说:“哥,你去用功吧,我会照顾自己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那天,芷秀做什么都是高兴的,抹桌子的时候,竟然还哼起歌来!小表弟德济看着姐姐乐和,他也乐和,跟在芷秀身后,真像个小陀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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