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南海铁道纪行(二)
除了一心要去三亚看“天涯海角”风景的徐霞客兄弟之外,还有一些各种来路的读书人,也打算去三亚转转,不过,他们自然不是为了观赏“天涯海角”的绮丽风光,而是冲着那里的“澳宋太上皇行在”去谋富贵的——过去几年,“澳宋髡贼”只不过派遣了文德嗣、马千瞩为首的一路偏师登陆临高,据说还是髡宋朝中受了排挤被发配出来的“罪髡”,类似古代充当炮灰的“刑徒军”,就能横扫珠江,炮打广州,偷袭福建,搅得岭南大乱、人心惶惶。如今却是“澳宋皇帝”带着御林军御驾亲临,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虽然听说那位“澳宋皇帝”很快又走了,总算是没有御驾亲征大明,但却留下了太上皇坐镇琼州,建立“三亚行在”,还召集四方“旧宋遗民”共商大计,怎么看都还是要对大明疆土图谋不轨的模样……若是自己这些“忠贞之士”能够不辞艰险、深入敌巢,刺探出一二机密军情,带到广州或南京献给大明官府,并且得到某位“明主”的青睐的话,或许就能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看着眼下朝廷这副四处走水八方生烟的模样,依照这些读书人的粗浅见识,这辽东的建奴,西北的流寇,还有南方的髡乱,都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的。所谓天下大乱,豪强四起,正是我辈的建功立业之时啊!
当然,也有几个士子是看着大明的气数将尽,有天下大乱的兆头,于是就怀了别样心思——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嘛。其中有人甚至已经在临高县内转弯抹角地打探过“进编制当干部”的门路,可是这又要剃发又要从小吏做起的糟糕待遇,实在是让诸位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望而却步。幸好,临高这边的澳宋小吏固然狗眼看人低,但三亚那边的“澳宋太上皇行在”,或许会有什么皇亲国戚、重臣官宦,能够慧眼识人才……
只是纵然在内心里有意要投靠“澳宋”,表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义正词严、忠义无双的脸色——戏文上不是都这样唱的吗?那些奴颜婢膝的墙头草、软骨头,即使得到君王的收纳,也往往会因为缺乏气节,被看得很低,根本别想被重用,甚至还有被卸磨杀驴的风险。倒是那些表现得铮铮铁骨、一腔正气的忠臣国士,反而能够得到敌国君王的青睐和看重,享受到三顾茅庐、礼贤下士的“国士级”待遇啊!
总之,这帮十指不沾阳春水、天真冒失又自命不凡的读书人,就这么怀着各种心思,傻乎乎地来客串业余间谍了。最初的时候,这帮人还有点紧张,生怕遭到髡贼的盘问审查什么的。谁知那些髡贼似乎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很容易就买到了去三亚的火车票,一下子就大大地放松了下来,甚至有精力对别人品头论足起来。然而,因为徐霞客这个被他们口诛笔伐的“剃发假髡”始终不应声,几位自认为很有节操的读书人自说自话得久了,也觉得颇为索然无味,于是就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起“髡贼”近期可能的举动。
“……诸位年兄这几日也都看到了,如今的琼州一府,当真是凶焰嚣张、遍地膻腥,什么天南海北的四方蛮夷,都被澳宋髡贼网罗至此。就小弟在码头上所见,光是朣朦巨舰便已不下数百,船上所载的红夷大炮,少说也有过万尊,诸国蛮夷兵卒,更是多达数万,甚至还有在天上横行的飞舟!东南各省的朝廷水师,都绝非其一合之敌!朝廷如若不能早做防备的话,只怕又是一场五胡乱华的大祸将要重演啊!”
“……是啊,澳宋贼寇的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欲揭了!否则又何必让君王亲临巡视,太上皇驻跸督战呢?万一让这些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得了天下,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鱼肉百姓了!”
另一位士子满脸悲悯地抚摸着身旁的不锈钢立柱,如此说道,“……瞧瞧这花花绿绿的铁屋子,还有这条几百里长的什么铁路,居然全用精铁打造,不知靡费人力财资几许!澳宋当国者这般不惜民力、骄奢淫逸,琼州的缙绅百姓们可被他们祸害苦了!如若不能早作谋划,遏止这般嚣张的贼势,南方半壁必然生灵涂炭!我等只有尽心竭力,刺探敌情,才能上为朝廷分忧,下为黎庶解厄,为朝廷百姓除此大患!”
对此,诸位士子儒生都深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像临高这种严刑酷法之地,实在不是他们这种上等人能待的地方。前不久就有个新来的小少爷,不过是当街调戏了一下民女,还没把人家姑娘给睡了呢!就被衙门抓走了,任凭家人们如何花钱打点都是无用——那可是有功名的秀才啊!澳宋衙门居然还说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呸!那种蝼蚁一样的贱民,居然敢跟士绅们地位等同?真是礼崩乐坏,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于这繁华的市面,无非是假象而已,之前髡贼洗劫广东,又击灭几大海寇,夺走大量的财货,都堆在这小小的临高。这临高的市面岂能不富?再看那些华而不实的路灯、自来水、铁路――简直就是在可着劲的花钱!让外人瞧着好看,用于蛊惑无知百姓罢了――和当年隋炀帝在洛阳拿丝绸裹树没什么两样。
——总而言之,在等级观念极度森严的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只要看见劳动人民过得宽裕,哪怕没有损害到自身利益,也会感到浑身不爽,认为这些穷泥腿子忘了本分,居然敢把好东西留给自己享用,而不是进贡给诸位上等人挥霍!穷泥腿子就该乖乖咽糠吃菜,每隔几年饿死一批才对!怎么可以妄想吃肉喝酒呢?
这其中既有观念上的束缚,更有经济上的考量——因为按照士绅们的思路,购买田地收租是最稳妥的经营方法。在中国的古代社会,土地始终是保值能力最强的财产,不需要复杂的知识,也不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就能有稳定的收入。即使遇到战乱,只要把地契藏好,等到世道恢复太平再拿出地契,不管有没有改朝换代,官府都会认账,哪怕佃户在战乱中死光了不要紧,只要再招佃就是,反正流民多得是。
虽然那种办农场的农业资本家经营方式,或许能够赚到更多的利润,但毕竟既麻烦又耗费精力,还有经营失败、破产赔本的风险。哪有放地收租、把一切风险都转嫁到佃户头上来得轻松?正如在现代社会,某人若是继承一家公司做买卖,绝对要比继承一座房子收房租,要更加辛苦得多,而风险也要高得多。
但这种轻松的活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务必要让天底下的佃户都只有老老实实给地主种田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最下贱的佃户都有了更好的活路,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整日喝酒吃肉的,他们还能安心给地主老爷们做牛做马吗?就算还是给老爷们种庄稼,他们自己也要吃掉一大部分,还能有余粮交给地主老爷?
简单来说,对于租佃制下的地主老财来说,为了保证劳动力的廉价,穷泥腿子如果生活得太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因此,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制度,如果想要发展经济、实现工业化的话,都一定要消灭地主阶级,才能释放出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大量农村劳动力——于是,蒋公带着一干党国精英“转进”到台湾之后,也不得不学习宿敌,实施土改,强行剥夺了台湾地主的田土,罗织罪名弄死了一万多台湾地主,才让台湾经济有了腾飞的基础,否则的话,今天台湾的境况恐怕还不如菲律宾……然后,或许是因果轮回,昔年台湾地主后代的势力组织起了绿党,宛如“还乡团”一般在数十年后发动了反攻倒算……
同理,哪怕只是为了维持这种极端残酷的剥削制度,地主老财们也得让天下大部分的穷泥腿子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还得鼓捣出一套理论来自圆其说,为自己的巧夺豪取、残酷剥削来撑腰。如此长期持之以恒的颠倒黑白之下,久而久之,就营造出了一种极度畸形的社会观念——“人将相食”这四个字,对身处地狱的难民而言自然是刻骨铭心。可对官宦士绅而言,那就是四个字而已,和“道德沦丧”“伤风败俗”之类没什么差别。比起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他们可能就多了一点常识,知道肉比糠值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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