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光影斜来,被栅栏一格格切的零碎,缀于来人清雅眉宇间,眼眸似柔黑乌玉,日下生辉,他就那般负手站着,皂靴,蓝衫,简单甚至于单调的装束,于逼仄脏污的马房让人目间一清。
“宋、宋大人?”
绿珠掩口惊呼,对方却无波无澜,只双眸带笑,柔而润的望着他们,只有那微挑的长眉泄出一丝兴味来,幼清只好从乱糟糟的草垛中站起来,越过钟大的尸体朝宋弈微微一福,道:“宋大人。”
湖蓝色的细布长衫显出他挺拔的身材,在风中猎猎舞动似波澜未平的海面,他唇角一抿露出一抹亲和的笑意来,视线却在幼清面上一转……
一堆乱糟糟的干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个娇美的似花骨朵般的小姑娘,笑盈盈的站在那边,没有半点被人发现后的慌乱和不安。
宋弈就想到方才在薛潋房中屏风后面那抹纤细的身影。
能因为偷看粗心的撞到屏风,他以为是个毛躁的小姐,没有想到是眼前这样一位娇弱的似能被风吹走的小姑娘。
而这个娇弱的似能被风吹走的小姑娘,刚刚似乎正出神的看着尸体。
是杀人灭迹,还是……
宋弈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没有因眼前怪异的场景露出半分惊讶:“宋某路过,打扰到小姐,不知府中有几处马房?!”
打扰?!确实是打扰了,幼清心里腹诽。
“只有这一处。”幼清从善如流的对答,指了指斜对面,“大人的马或许在那边,您可以去找一找。”言下之意,这里肯定没有你的马,你可以走了。
绿珠捂着嘴惊愕的看着两个人说话,一个明明看到了钟大了尸体,却好像没有看到了一样,漫不经心的问着路,一个身后摆着尸体手中拿着从钟大头上拔下来的簪子,却神态自若的给对方指路。
好像两个人在街角遇上,你问路我指点再自然不过。
只有她一个人心里砰砰直跳,若不是扶着栅栏她这会儿都要瘫在地上了!
“原来如此。”宋弈声音清朗,负着手彬彬有礼的道谢,“这马房宽敞,初次来竟不易寻找,不知小姐可否帮忙寻个小厮?!”
让她帮忙找人?幼清狐疑飞快的望了他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是不是有意为之。
可惜对方面色无波,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绿珠忍不住扯了扯幼清的衣袖,幼清转过头来望着她,绿珠声音颤抖飞快的道:“……宋大人会不会说出去?!”
幼清眉梢微微一挑。
还要杀人灭口?!宋弈原本移动的脚尖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望着幼清……
好像在等她来灭口似的。
他不过是来做客,又不相干,况且,就算他说出去又怎么样,至多她的名声毁了罢了,更何况人也不是她杀的,就算她要解释也无从说起啊。
算了,这位宋大人倒不像多嘴多舌说别人家私事的人!
“抱歉。”幼清笑盈盈的看着她,“这里我也不熟,大人若要寻小厮,大约要去后排问一问,或者原路回去找个人问一问?!”
宋弈眉梢忍不住扬起一个弧度:“如此,那打扰小姐了。”说着,他视线飞快的在钟大尸体上一扫,出人意料的问道,“小姐要不要寻个人来帮忙?!”
幼清忍不住错愕,他是什么意思,在威胁她?!
她忍不住皱了眉头,对这位道貌岸然的宋大人顿时没了好印象!
就在这时,另一道脚步声渐渐传来,随即幼清就听到祝士林道:“九歌,你怎么在这里,找到马了吗?”
宋弈极其自然收回了目光,接了话道:“大约在对面。”祝士林歉意的笑笑,道,“季行回去取东西,稍后和我们一起走,倒是我觉得愧疚,你陪我来却因为我怠慢了你。”
“言重了。”宋弈笑笑语气怡然,祝士林无奈的摇头,微微叹了口气,问道,“你下午还要出城吗?”
“既是约好的事又岂能爽约。”宋弈说着话忽然转身过来,视线不期然的落在幼清身上,就看见小姑娘正靠在草垛边上,虽竭力维持着镇定,可自微皱的眉宇间依旧流露出不安和焦躁来,似乎还有一些气愤和不屑!
总之,没有方才的镇定自若。
是因为祝士林是薛府的姑爷,而他不过是路过的陌生人,所以会担心被发现而紧张?!还是因为他的试探让她紧张不安了?
难道刚刚不是杀人灭口?!他失笑摇了摇头,看来是他想多了。
总归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祝士林难得瞧见他情绪外露有心事的样子,疑惑的道,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只是想到一些有趣的事。”又意味深长的道,“没想到薛大人府邸到有些趣味,不似他为人!”
祝士林一愣,尴尬的笑了起来,宋弈能打趣薛镇扬,可是他不敢接话,讪然的笑着道:“薛家早年经商起家,颇有些家底。”话落觉得自己这么有点多余,从平日宋弈的行止起居中露出的一丝痕迹中,可见他的财力也是颇厚的,大概是瞧不上薛氏的家底,便不再说,随即又想道宋弈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评价某个人,警觉似的道,“怎么了,可是我老泰山有不妥之处。”
“薛家的事倒是听说一些,薛洪自泰和做茶叶买卖,苦了几十年终于攒了些家底。”他说的漫不经心,淡淡的道,“也算是有些眼光。”听不出他是赞赏薛洪的不容易,还是鄙夷,薛家几十年家底也不过如此。
薛洪是薛镇扬的爷爷。
祝士林嘴角抽了抽,他问的是薛镇扬,不是让他说薛洪,祝士林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无奈之情,不敢再和宋弈聊薛氏的历史,就直接打岔换了话题:“还是扫兴,要是知道蔡彰和徐鄂会来,我怎么也不会拖你一起过来,若老泰山知道,定是要责怪我怠慢你了。”祝士林说着叹气,又道“祭台的事你怎么看?!内阁里有严安压着,赵天官那边也只会自保,严阁老就要致使,保名比保命重要,他定然会有大举动,就怕他闹起来最后无疾而终,反而助涨了那些妖道的气焰,我想着你要不要私下找钱宁谈一谈?中秋节祭祀他以一句”先帝文德“犯了圣上的大忌,要不是有你转寰他这会儿只怕给先帝守陵去了,他敬重你,你去说定然事倍功半。”
“那又如何。”宋弈没有在意祝士林有意换了话题,眼眸微眯悠悠然的道,“严安盯着首辅之位,赵御史战战兢兢生怕在风头上入阁补缺,只求安稳。而严阁老为了一世贤明奋力一击,各守本分,却也热闹。你我若横插干预,岂不是让火上淋油,让陶然之越加的得意!”
祝士林哑然,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击掌道:“你这么说倒是有趣。”说着恍然大悟似的道,“如此说来,你今日突然与圣上告假,便是为躲避风头?!”
宋弈毫不掩饰的颔首,语气干脆利落:“然也!”
祝士林脚步微顿,似是想到什么,指着宋弈哈哈大笑“你哪是宋九歌,简直就是宋九狐!”又道,“算了,天塌了还有你,索性我也告假,随你出城走一遭。”两人说着在各自的马匹前停了下来,宋弈挑眉道,“走吧,免得又遇到你素来不齿之徒了。”
祝士林笑着摇头:“惭愧,惭愧!”
说着两人牵着马踢踏而去。
绿珠呼着气瘫在地上。
马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幼清心头却回荡着祝士林方才的那句话:“早知道徐鄂会来……”难道刚刚牵进来的两匹马是徐鄂和蔡彰的?!
他们来干什么?
难不成是来赔礼道歉的?她不了解蔡彰可徐鄂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莫说让他赔礼道歉,他长这么大就没和谁说过对不起,更何况还有蔡彰在,那个人素来狂傲无理,怎么可能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如果不是赔礼,那两个人来做什么,难不成是嫌闹的不够。
她神色复杂的站起来,走在栅栏口探头往外看,已经看不到祝士林和宋弈的身影,祝士林刚刚说什么,像是有关于祭台的事情……
她隐约想起来,景隆三十二年年底,圣上似乎听了龙虎山陶然之的话,要在西苑建一方高八丈的祭台,这件事因为和雪灾起了冲突,当时朝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程她并没有关注也无从打听,但是西苑的祭台却在第二年开春声势浩大的动工了,历时七个月耗费了百万两的巨款建成。
建成后圣上还在祭台上住了七七四十九天,亲自动手炼丹,说是集天地之灵气,不但能强生健体还能延年益寿。
她失笑,圣上真是对修道之事着了魔了,若真有丹药长生不老,也轮不到他登基为帝了。
她心头一顿,难道薛潋被打的事也和这件事有关?
无利不起早,蔡彰行事不会如此没有章法。
“绿珠!”幼清有些待不住了,不管他到薛家来是因为什么,她都不能让薛家和他扯上关系,济宁侯和钱宁以及锦乡侯和太后娘娘,这牵涉到嫡庶之争,前一世姑父在严阁老致仕就被打压调到了礼部做了侍郎,明着平调实际是暗降,是以,后面的储君之争姑父已经没有参与的资格。
她最后去世,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赢家,但是这场斗争绝不会和风细雨。
更何况,就算没有这些,她不想再和徐鄂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等路大勇了,先回去。”说着已经搬了草垛将钟大的尸体盖上,绿珠恍恍惚惚的跟在她后面,两人沉默的将草堆恢复原样又悄悄的沿着原路回了夹道,穿过夹道到了薛潋的院子,隔着围墙她都听得到里面的说话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分辨出来哪个声音是徐鄂的。
她要怎么通知姑母,怎么才能让那两人离开薛府呢!?
“绿珠。”幼清贴着绿珠的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绿珠顿时惊的目瞪口呆,“小姐,这样行吗?”又道,“那地方我没去过,我……我害怕。”
“别走正门,从侧门进去找人传话就成。”幼清说着将自己头上插的一支银烧蓝的梅花簪子拿下来塞给绿珠:“有钱好办事,快去。”绿珠哦了一声,犹豫的看着幼清,“我走了,您怎么办?!”
幼清拧着眉头回道:“我在正院前的小花园里等你,你速去速回。”绿珠这才冒着腰出了甬道,幼清又等了一会儿才愁着周围没人迅速绕过薛潋的院子,一路过了如意门到正院的小花园,在假山里面坐了下来。
这边刘氏靠在炕头上,王妈妈半坐在脚踏上给她按着腿:“……周表小姐瞧着聪明,没想到却没什么手段,这么一闹腾一点好处没得。”
“到底还是年纪轻,经不住事儿。”刘氏悠悠的喝着茶,“不过她能不动声色的煽动三丫头,也是她的本事。”说完望着王妈妈,问道,“方氏去薛潋那边了?好好的竟还把腿跌断了,怎么没见泰哥儿出事,可见那孩子就是个没心眼的。”讥诮的笑了起来。
“有几个人有咱们二少爷这样的机敏的。”王妈妈捧着刘氏,“代柄前些陪二少爷去学馆,正逢先生提问,他回来说二少爷那样子,比先生还要疏朗几分,他瞧着都眨不了眼睛。”
刘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虽知道王妈妈是奉承她,可还是忍不住得意:“可不是,那孩子确实是聪明,只要他愿意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王妈妈点头不迭。
“不过,奴婢想着三少爷摔了腿,您真的不过去应个景看一看?平日里两房亲如一家似的,如今您要是不去,指不定那些人背后说什么难听的话。”王妈妈说着若有所思,又道,“大太太这会儿正一门心思扑在三少爷身上,就是想来和您陪个礼道个歉也不得空了。”
“去!”刘氏似笑非笑,“当然要去,不过现在我可不是病着,等个几日再说。更何况徐鄂那边的事还没完呢,我怎么也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太太的意思是?!”王妈妈抬头望着刘氏,面露不解,刘氏坐起身端了茶盅舒畅的喝了一口,笑道:“没有机会我们就创造机会,更何况这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只要找几个人以大老爷的名义弹劾锦乡侯一通,不愁和他们搭不上话,到时候我再出面做个和事老,两府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王妈妈听着眼睛就是一亮,刘氏又道:“这事儿先不着急,今儿晚上就等着大老爷回来怎么训斥他们母子吧。”
是啊,大老爷的脾气,训斥方氏起来就和说孩子一样,方氏也怕极了大老爷……王妈妈想着顿时觉得心气儿都顺了许多,他儿子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板子,这都过了一天了大太太什么表示都没有,如果能借着这事儿给大太太一点难堪,也算是给代柄出了点气。
“太太。”说着话秋翠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上前行了礼她回道,“奴婢从正院那边过来,似是听说济宁侯的蔡五爷和锦乡侯的徐三爷来了。”
刘氏闻言腾的下了床,激动的问道:“他们来了?可打听到是为什么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带了许多补品。”秋翠一一的答道,“说是亲自登门给三少爷道歉的,这会儿刚刚到三少爷房里,由大太太和二少爷陪着呢。”
“连折子都省了。”刘氏眼睛亮了起来,骨碌碌一转,她一拍桌子笑着道:“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又对秋翠道,“快去把二老爷请回来,就说家里有事要和他商量。”
“是!”秋翠应了是又匆匆出了门。
王妈妈面露疑惑,刘氏叮嘱她:“去和两位爷身边的小厮打听一下,他们平日的口味,问的仔细一些,诸如口味重不重,爱喝什么酒!”
“太太是要请他们在家里用膳?”王妈妈说着面露犹豫,“可是,长房什么意思咱们还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毕竟薛潋受伤是因为蔡彰和徐鄂,大太太脾气再好,心里也难免有气,他们这么有点太明显了。
“那又怎么样,人家登门赔礼道歉,我们难不成将人赶出去不成。”刘氏说着已经穿了鞋,走到梳妆台拢了拢头发,“大哥为什么让三侄儿娶曾毅的女儿,那姑娘一双大脚蒲扇似的,又粗又壮,莫说侄儿看不上就是我也瞧不上。”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大哥看中的可不是姑娘,也不是那曾毅,而是曾毅和钱宁的关系。前几年大哥因为立功进内务府当值府里日子倒是好过,如今内务府的事也黄了,他不得不拉下面子做人。还有蔡彰自从搭上钱宁后,不也能常去西苑走动。锦乡侯在福建那么便利,要是我们能走他们的路子,就是从他们齿缝里漏点下来也够我们吃几年的了。方氏向来目光短浅,她能懂什么,我们顾着她,谁顾着我呀。”
王妈妈想想觉得刘氏说的有道理,笑着点头道:“那奴婢亲自打听去。”
刘氏来回在房里踱着步子,要是真能搭上锦乡侯的顺风船,不出三年她们的产业就能翻山几番,到时候泰哥儿再谋个一官半职,她们就不需要依靠长房,彻底把家分了。
所有欠她的东西,她全部都会拿回来。
仿佛看到未来红火的日子,刘氏眉眼上都是笑意。
焦急等待中,薛镇世终于赶了回来,他穿着绛红的直缀腆着肚子,“急着让我回来干什么?”说着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要是没有要紧的事,我能请您回来嘛。”刘氏贴着薛镇世坐下,“您知道咱们家今天出了什么大事吗?”
薛镇世微微一愣,挑开了眉眼望着刘氏,问道:“什么事?”刘氏就笑眯眯的将薛潋被打蔡彰和徐鄂登门道歉的事说了一遍,语带兴奋的道,“……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薛镇世态度冷淡:“三小子被打你就这么高兴?”刘氏一愣,拍了薛镇世,“说什么呢,我是说徐鄂,锦乡侯的徐三爷。”
“锦乡侯?!”薛镇世把不悦抛在脑后,眼睛发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意兴阑珊的道,“徐三爷?他又不管事,要是徐二爷还差不多。”
刘氏鄙夷的看了眼薛镇世,面上却依旧笑着解释道:“那徐二爷油盐不进,又不常在京城,徐家大爷根本插不上手福建的事,咱们只有通过徐三爷入手,总归是锦乡侯的儿子,手心手背不都是肉,况且,徐夫人可是最疼这个幺儿的,老爷为何不试一试?!”
薛镇世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事儿。”他说着微顿,认真的想了想,“先不管结果如何,认识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刘氏笑眯眯的点头:“老爷说的对,反正咱们没有损失,更何况蔡彰也在,说不定咱们还能再开个铺子走皇商的路子呢。”
薛镇世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乐呵呵的笑了起来,问刘氏:“人呢,现在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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