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来到了,靶场就设在放马沟的后山上,在警戒线外,站满了放马沟的男男女妇,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枪声响起,是那么悦耳清脆。不管打中多少环,围观的人们都要欢呼上一阵子。自从章卫平当上了民兵连长,人们看什么都顺眼了,以前二柱子每年也组织民兵打靶?,那时也有许多人围观,可那时的枪声在乡亲们听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响,这么脆。
章卫平在当满了两年民兵连长后的一年夏天,突然一连降了几天的暴雨,放马沟西的那条老河套突然洪水暴涨。在浑浊的水面上不时地漂浮下来一些农具,或者村民的柴禾垛,它们顺流而下。在下暴雨的那几天时间里,章卫平组织民兵日夜在老河套的大堤上守护着,如果河水溢出河道冲向村庄,他们会鸣枪报警。那些日子,民兵们的工作是辛苦的,但也是兴奋的。
那天,章卫平领着民兵们在河堤上巡视,突然,他们看见一只牛被水冲了下来。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小牛本身是有些水性的,但它的力量还不足以和这滔滔的洪水抗衡,它只能随波逐流了。
章卫平看到那只牛的瞬间,似乎想都没有怎么想,把枪扔在一旁,纵身跃进水里。他很快就抱住了牛,可水流太大,他和牛一时无法上岸,随着洪水顺流而下。岸上的民兵一边顺着河堤往下狂奔,一边在岸上呼喊着,同时鸣枪报警。一时间,全村的人都出来了,不仅全村就连附近的领村人,都蜂拥着涌上河堤,他们共同目睹了章卫平救牛的风采。一直到下游,河水渐宽,水流也不那么急了,岸上的人向水中抛下绳子,章卫平把绳子系在牛的身上,自己扯着牛的尾巴,在人们的帮助下上了岸。
章卫平做这一切时,完全是下意识,当他扑进洪水的瞬间,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到了水里他才开始感到后怕,可一切已经晚了,他只能和那头牛同舟共济。上岸后,由于劳累和惊吓,他一下子就倒下了,倒下的时候他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说了一句:牛还活着吗?
章卫平英勇救牛的光辉事迹一下子就传开了,先是在公社里宣传,最后县里又来人,省报还派出了记者,表扬章卫平的文章很快就在省报上发表了。
县委书记都讲话了:这样的知识青年是我们可以值得培养的接班人。
很快章卫平便成了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那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章卫平这颗种子发芽出土了,他在放马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人们也都说,放马沟是一片风水宝地,先是出了一名将军,后来又出了一个英雄,这个英雄才只有十九岁。接下来,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新闻,本村青年刘双林在当满四年兵后,光荣地提干了,在部队当上了排长。
在那一年里,放马沟的喜事一桩接一桩,人们更加验证了放马沟出人才。在那年的秋天,有三位如花似玉的外村姑娘喜气洋洋、欢天喜地嫁到了放马沟大队,他们破除封建那一套,不向男方要一分钱的彩礼,带着自己的嫁装,赶着马车来到放马沟安家落户了。
在章卫平眼里,放马沟人民的生活是红火的,是非常有意义的。当民兵连长那会儿,他只想着要把放马沟大队的民兵连建成一支铁军,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现在,他是放马沟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了,他考虑的不仅是民兵连的问题了,而是整个放马沟人民群众的生计和革命干劲了。
十九岁的章卫平,在以后生活中经常眉头紧锁,手里夹着“迎春”牌香烟,他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着。
大队办公地点是一溜红砖瓦房,有大队办公室,还有卫生所,一部手摇电话连接着公社,公社革委会有什么最新指示,就是通过这部电话传达下来。电话线是裸露在外的,在大自然里风雨飘摇,电话信号就耗损得严重,打电话的人冲着话筒喊得地动山摇,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却如蚊子的哼哼。放马沟和外面的世界联络是不通畅的。
章卫平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在大队部架设了一台扩音器,然后又接了几个高音喇叭,大队有什么最新指示,都可以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出去了,那声音比一个人的高声呼喊还要大上十几倍。章卫平在物色广播员时,他看上了李支书的女儿李亚玲。
李亚玲年纪和章卫平相仿,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卫生院学习了半年,现在是放马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有头疼脑热的村民经常光顾大队卫生所,留下五分钱,让李亚玲扎上一针,或者开点阿斯匹林什么的,这是农村合作医疗的最大优越性。
李亚玲生得很健康,人也长得浓眉大眼,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像李铁梅似的。章卫平自从当上大队革委会主任后,他就开始留意起李亚玲来了。
李亚玲现在归他领导,整个放马沟大队都归他领导,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把自己让李亚玲一边当赤脚医生,一边作广播员的想法冲李亚玲一谈,李亚玲就无条件地服从了。从此,章卫平就开始了自己在放马沟的初恋。
章卫平心惊肉跳的初恋
从那以后,遍布在放马沟大队房、树干上的高音喇叭里会经常响起李亚玲年轻而又甜美的声音。
早晨的时候是国际、国内的新闻大事,这些新闻大事都是头一天晚上章卫平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然后把这些新闻汇集在一起,留给李亚玲早晨播出。自从章卫平当上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后,他就搬到大队部住了。大队部有火炕,屋子里还有一只炉子,日日夜夜地那么燃着,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不知烧开有多少遍了,蒸腾着白白的雾气。
早晨六点是章卫平起床的时间,他洗完脸,刷完牙,李亚玲就来了。她的肩上斜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这个医药箱随时随地跟着她,因为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出诊。医药箱里放着治头痛脑热的常用药。
早晨播完国际、国内的大事,李亚玲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来到她的那间医务室。医务室里永远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和来苏水的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已经成了李亚玲身体里的一部分。章卫平很喜欢这种气味,有时他真说不清这种气味是来自医务室,还是来自李亚玲的身体。
白天没事的时候,章卫平会晃悠到医务室里站一站,有就诊的病人时,他会立在一旁,看李亚玲给病人量体温、或开药打针。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本应该就诊人坐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李亚玲说上几句话。
他说:亚玲,你这工作真不错。
李亚这时就从《赤脚医生手册》上抬起头来,冲章卫平淡淡地笑一笑道:农村的赤脚医生,没什么前途。
两人经常就城乡差别争论不休。李亚玲高中毕业,她别无选择地回到了本村,她对章卫平在城里待得好好的,反而来农村一直不解。她不明白,章卫平为什么喜欢农村。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对城市的向往和渴望就像鱼于水、鸟于森林那般迷恋和向往。他们报怨父母没有把自己生在城市里,而是生在了农村。李亚玲作为高中毕业生,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有着许多的理由和条件。现在她是名赤脚医生,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她不甘于现状,她觉得自己一定有机会离开放马沟,去城市里生活。
城市是多么美好哇,有高楼、电影院,还有公园;城里人住的是床,农村人只能住火炕;城里人穿得永远是光鲜干净的,而农村人在城里人的眼里,只能是顶着高粱花子的土包子。李亚玲和所有农村有志青年一样,把有朝一日进城,当成他们永远的梦想。
她经常这么问章卫平:你为什么要来农村?农村有什么好?
章卫平每次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是章卫平真实的想法,城里是什么,他还没有吃透,但那个军区大院他是吃透了,他在军区大院落感到压抑,不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在管束。他支援越南战场的想法夭折后,他就开始转移了自己的兴趣。那时他对农村并不了解,他本想去参军的,没想到的是,父亲章副司令让自己的秘书和警卫员把他押送到了农村。刚开始他是反感的,甚至他做好了反抗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秘书和警卫员是不可能在农村看着他的,只要他们一走,自己去哪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他一来到农村,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农村的广阔天地,真是大有作为。这是他的真实心情。在农村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身价值,他当民兵连长,手下有一百多号民兵,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愿,让这些民兵们展示作为民兵的价值。这在城里和军区大院里是根本不可以实现的。
后来,他又做了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放马沟大队有两三千人,这些人都归他一个领导。章卫平在初级的权力欲望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刚开始,他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单枪匹马地想去越南,参加那场激动人心的抗美援越的战争,如果当初的想法有些天真幼稚的话,几年的农村生活让章卫平成熟了,更实际了。现在他的理想由原来那可望而不可及、高高飘在空中的风筝,变成他擎在他手里的一把“伞”,这把伞他看得见、也摸得着,实实在在。二十岁的章卫平是踌躇满志的,他要带领放马沟大队的全体村民,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这种精神经常激励得章卫平热血满腔,常常是夜不能寐,理想在漆黑的夜里纵横驰聘。
他对李亚玲这些农村青年想离开农村,一心奔城里的想法很是不解,正如李亚玲不了解他的想法一样。
傍晚的时候,放马沟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也会响起李亚玲的声音。这次播报的不是国内、国外的大事,而是壮怀激烈的诗词。这些诗词也是章卫平精挑细选的,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等等。他把这些诗词选出来后,让李亚玲播送出去。李亚玲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她的领悟能力很强,总会把这些诗词念得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李亚玲在念这些诗词时,章卫平在一旁一边吸烟,一边陶醉地望着李亚玲。
李亚玲播送完一遍,便关了扩音器,然后征询地望着章卫平,章卫平就挥挥手说:再来一遍。说完还把自己的水杯往李亚玲面前一推,他的意思是让李亚玲喝口水,润润嗓子,好让她的声音更加滋润。李亚玲不喝水,只咽了口唾沫,便又一次打开扩音器,声情并茂地朗读那些壮怀激烈的诗词。
做完这一切时,外面的天就已经黑了,李亚玲似乎不急于走,章卫平就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火炉一旁,让李亚玲坐下,自己也坐下。炉火红红地映着两个人,他们都没有提出开灯,两人冲着炉火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亚玲就说:你真的不想回城里,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章卫平就认真想一想,肯定地点点头。
李亚玲就很失望的样子,伸出手在炉火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烤着。
章卫平就说:你也安心在农村干吧,农村需要我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人。
李亚玲不说话,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面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章卫平充满了激情和幻想,又有着城里青年敢说敢想又敢干的豪气,这一切,无疑都在深深地吸引着她。李亚玲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性了,对异性的渴望和新奇让章亚平磁石般吸牢她的目光。经过这一段的接触,她已经开始暗暗喜欢章卫平了。
对章卫平来说,李亚玲也在吸引着他。她的声音,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笑声,都让他着迷和神往。在城里,在军区大院的时候,那时他对男女的事情还混沌未开,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让他产生好感。在农村这三年多的生活里,他成熟了,从一男孩子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他开始对身边的异性产生了兴趣,他第一个接触的就是李亚玲,李亚玲的健康,还有那天然、没有经过修饰的年轻女性的魅力,“呼啦”一下子把他心底里对异性的渴望点燃了。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的,眼前都是李亚玲的身影。于是,他利用可以利用的机会在走近李亚玲。
章卫平也能感觉到,李亚玲也有些喜欢他,每天晚上工作完,她都不急于离开,而是和他在火炉前坐一坐,哪怕什么都不说,两人在半明半暗中静默着。
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李亚玲站起身,说了句:我该回去了。然后站起来,把医药箱斜挎在肩上。这时,章卫平也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抓起手电说:我去送送你。
李亚玲不拒绝,也不应允,低着头向外走去,章卫平跟上。两人走在雪地里,手电的光束在他们面前的雪路晃悠着。两人走得很近,中间的距离就横着那只医药箱。他们都不说话,任凭着两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嘎嘎”单调声响。
远远近近有狗的叫声悠远地传来,夹杂着牛哞驴叫,章卫平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的感情。李亚玲呢,对乡间的这一切早就怀空见惯了,她已经麻木了。每一声狗叫,都让她的心里难受一些,因为这些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此时仍身处在农村。
两人默然无声地向前走着,李亚玲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章卫平扭过头去看她。
她说:你就真想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她不知多少次这么地问了,他的答案也是她所熟悉的。
两人的说话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他们的身体就碰在了一起,中间夹着那只医药箱,硬硬的,但两人都感受到了。他们已经看到,李亚玲家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了,李亚玲紧走几步说:我到了。
章卫平就立住脚,用手电的光束送李亚玲往家里走去。李亚玲家里的狗蹿出来,冲章卫平响亮地叫了几声,被李亚玲喝住了。直到李亚玲推门进屋,章卫平才关掉手电,独自向大队部走去。他一个人就用不着手电了了,手电的光亮是为李亚玲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