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那桂花前,一手扶着枝叶,眼望窗纸上灯火,手指一节一节抚摸过枝叶上的疮疤,人却陷入了回忆。
四阿哥半晌才道:“你刚入府的时候,性子很冷,人也疏离。现下……”,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武宁,带了些欢喜,微微一笑,脑海中想到那年初见的武氏:一身月白色衣衫,衣裙颜色冷,人更冷,梨花树下,那一回头,衣香鬓影,总觉得就要乘风而去,羽化归仙。
冰冷冷的武格格,拒人千里的武格格,礼貌而疏离的武格格。
他初时是很喜欢武氏的。
可是,他从小就不是个能腆着脸追在别人身后的性子,武氏对他如此冷淡,日子久了,他也就藏了心思。
可他没料到,武宁病了一趟回娘家,回来竟是转了性子!
武宁听着四阿哥话中另有别情,微微转开目光,也在揣摩着这四阿哥的意思:敢情是从前的武氏一直拒绝四阿哥?
且不论四阿哥人才如何,光是从身份上来说:一个小小的庶福晋始终抗拒着堂堂当朝皇子,甘居静处,远离纷扰,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缘故?
四阿哥又望着远方出了会神,笑了笑,道:“走,咱们进房写字去!”,武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携住手带了进去。
珠棋这会子倒是眼耳口鼻一起机灵起来,听闻四阿哥要写字,早领着手下人进南边厢房去布置,南边厢房是明间,采光最为充足。
窗前一株极大的银杏树,已经被秋意染成了金黄色,也不是如何耀眼的黄,千万片聚在一起便有些辉煌的意味。
树底下,也疏疏落落地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叶子,洒扫的太监一个没留意,那叶子便积了老厚一层,有鸟儿落在其上,奔奔跳跳寻找着食物,叶子上便响起一阵阵“沙沙”的声音。
银杏树的枝叶交错缠绕,有如一对亲亲热热的爱侣,枝权之间的空隙露出夜色来。
四阿哥望了望窗外美景,转头看了房里四处。
武宁厢房里布置得极其简洁,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西边墙壁上挂了一幅泛黄的佛画。四阿哥踱步上前,见画上男相观音,一身白衣袈裟,手执拂尘,端坐菩提叶团上。秀眼长眉,方面阔耳,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运笔炉火纯青,无迹可寻,上方是几行小小的字体,字迹清秀,颇有风骨,只是颜色淡得很,若不是小心留意,几乎忽略了过去,他靠近了,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几句寻常佛经中字句,笔迹秀美,能看出是女子所作。
他不曾想到武氏竟然有如此功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赞道:“你笔下功夫倒是不错。”。
武宁动了动嘴唇,不好说这是从前的“武格格”画的,只好虚点了头,笑着搪塞过去,四阿哥正欲转身,却见画面,最末却署了名字,乃是“悔意楼楼主敬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四阿哥胤禛无端端地想到了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转身望着武宁,淡淡道:“悔意楼楼主?你在悔什么?”。
武宁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四阿哥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见她面上神色不定,便上前一步,淡笑道:“悔什么?”。
武宁听他语音不善,抬眼见他嘴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四阿哥胤禛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便似自己如囚犯一般,武宁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怒气隐隐冲上来,便不卑不亢道:“回爷的话,这名字不过是妾身从前随意起的,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妾身在词章上造诣甚浅,起不了什么好名字,这般矫揉做作,无病呻吟,倒是让爷见笑了。”。
一时屋中极是安静,只闻两人呼吸之声,窗外落叶簌簌而下,四阿哥见武宁微微侧头,脸上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心里便生出点微妙的悔意,怀疑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于是自走到桌面,铺纸挥毫,写起字来,伸笔去沾墨,却见那砚台中残存的一点墨汁已经用完,剩下干涩浅滑,却是无法再蘸。
四阿哥抬眼望了一眼武宁,武宁默不作声走了过去,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妾身帮爷磨墨。”说着挽起旗装袖口,拿住那墨锭上端,用砚滴在砚台中倒了几滴水,慢慢研磨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只觉得手腕酸胀,便停下来,轻轻擦了擦额上细汗,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也正望着她,两人眼光撞了个正着,你我僵持着凝视了半晌,忽然都觉得两人有些太过孩子气,不由得同声低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