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伴随着门板倒塌的巨响,教室内也传来了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声。
天外沙罗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刹那间,自心底生出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这是,什么?
稻城忠保捂着眼睛跌坐在地,在他的指缝间,黏腻的鲜血淅淅沥沥的淌下。
来栖野小夏赤.裸的身体上布满污浊,雪白的肢体被外力切断,滚落在她身旁。
他在哭,她也在哭。男孩在呜咽,女孩在嚎啕。
脚底踩到了什么,硌的脚掌生痛。她缓缓低下头,看到的是一个无头的白海豚。
曾经挂在饰马律的书包上,伴随着少女的笑声在她视线之中摇晃的白海豚挂饰。
充盈着室内的腐臭提醒着她一个残酷的事实,在她看到翻倒的塑料箱里滚落一地的、身着制服的尸块时,得到了证实。
无头的白海豚。无头的少女的尸体。无论那名为饰马律的少女,曾是多么开朗的人,在被那样残酷的凌.虐过之后,残留在这个人世间的,也只是一堆逐渐腐烂的肉块。
当天外沙罗终于理解了眼前这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的那一瞬间。
一种莫名的感情,充斥了她的内心。
那种感情,是什么呢?
新田雄飞拖着血肉模糊的右脚,死死压在造就这一幕的某个人身上,一拳又一拳,用力朝他的脸挥下。
“绝望?那种东西谁知道啊!”
伴随着他那仿佛要撕裂喉咙的怒吼,本就伤痕累累的拳头迸出鲜血,每一击都在男人脸上留下殷红的血痕。
“我是在愤怒啊!这是当然的吧!!!”
——愤怒。
——原来,是愤怒吗?
——此时此刻,几乎要撑爆我心的感情,叫做愤怒啊。
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天外沙罗轻轻笑出了声。
来栖野小夏空洞的眼眸循声望来,在看清少女面容的那一刻,她那黯淡的眼神陡然燃起了一点微小的光。
“天外、同学?”
“嗯,是我。”
天外沙罗脱下制服外套,遮蔽了小夏被弄得一片狼藉的躯体,她伸手替女孩拭去了脸上的污痕,动作轻柔。
“抱歉,我来晚了。”
来栖野小夏眼眶中涌出泪水,喃喃道:“别碰,会弄脏你的……”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沙罗用袖口为小夏擦去眼泪,语调依旧平静,“洗一洗就干净了。我也好,你也好。回去洗一下就没什么了。”
“回不去了……”来栖野小夏无力的摇摇头,“铃川老师……不,那个混蛋……就像怪物一样……天外同学你也快逃……别管我们了……”
“放心吧。”天外沙罗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异样感,“你们会回去的。”
来栖野小夏的目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上移,这一瞬间,她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天外同学,你的眼睛?”
荧蓝的眼眸在黑暗中凶暴如恶鬼,天外沙罗迎着她的目光,绽开一个赤红的笑容。
“只要杀了他,就没问题了吧。”
而在另一边,新田雄飞与铃川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理解啊。”
被打倒在地的铃川老师,制造了这地狱一般景象的凶徒,以一种空虚的声音说道。
“很快就会明白。现在只是你的大脑在拒绝理解而已……但是不久你就会明白了。来栖野,稻城,他们失去了些什么。你又失去了些什么……一旦明白你也唯有绝望!”
新田雄飞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毫不迟疑,不屑一顾。
“好啰嗦啊,老师。我是不会绝望的。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啊!”
少年回过身来,环视四周,在看到天外沙罗的那一刻,他露出安心似的神情。转而面对铃川老师,这一残忍的杀人魔时,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嗤笑似的表情。
“你想说我们失去了什么?!小夏的身体吗?”少年指向被斩去四肢的少女,“啊啊是啊,她以后的生活,一定会艰苦得难以想象吧。但我会帮助她!我会成为她的身体!”
“其他还有什么。忠保的将来吗?哈,那个,失明的确一般会被认为是让人绝望的不利因素。”少年又指向被刺瞎双目的男生,“但是……这家伙不会放弃。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绝望。说不定他连成为剑道高手的梦想都不会放弃!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人啊!”
不知何时,教室内寂静下来。腐臭依然弥漫,黑暗依旧蔓延。
但是,恸哭消失了。
被残酷伤害过的少年少女,那绝望的哭声消失了。
有力的沉默如山一般压在铃川令法的肩头,压得这个方才还占据着主导地位,一手将三名学生推进绝望深渊的杀人魔哑口无言。
然而少年的雄辩还在继续。
他依旧在怒吼。即使嗓音已经嘶哑,他却还是要嘶吼出他的愤怒。
“之后是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羁绊吗?我们之间的羁绊吗?怎么可能被你这样的家伙破坏?!”
新田雄飞的声音无比坚定,就像在陈述一个坚不可摧的事实。
“我们一直都是同伴!从以前开始!不管你今天稍微做了点什么,这个事实都不可能被抹去!不会消失!不会忘记!我们是怎样的同伴!绝对不会忘记!”
他斩钉截铁的宣告:“所以,我们什么也没有失去!”
天外沙罗没有出声。
她不想打断这咆哮,不想制止这怒吼。她甚至觉得,这一刻她没有资格打扰。
这不是弱者对强者无力的叫嚣。恰恰相反,这是强者对弱者回击。
在这一刻,强弱关系逆转了。手持利刃的男子成了无力的存在,手无寸铁的少年成了强大的化身。
强大不在于手中拿着什么,而在于内心。
沙罗将小刀握在手中,无声地朝他们走去。
少年的攻击依然在继续。在语言的巨炮内填充上名为勇气的弹药,向着软弱无力的凶徒进攻。
“你说过美丽之物都是弱小的吧,都是脆弱的吧,铃川。我告诉你,弱小的并不是你所说的美丽之物。”
男人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闭嘴!”
少年却毫不让步,嘶吼出了那显而易见的真相——
“弱小的是你啊,铃川!妻子和女儿在你面前病逝,就因为这个,就因为美丽之物从眼前消逝,你就把记忆全部忘掉,把一切当作不曾存在,是你弱小啊!”
男人暴怒的高喊起来:“闭嘴——!!什么都没有失去?弱小的只是我而已?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少胡说八道了!”
然而新田雄飞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反驳。像是要将那语言的炮弹狠狠轰在男人脸上一样,咆哮到了最后,他的声音都破了音。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听好了,我用连笨蛋都能明白的说法清楚地告诉你——”
少年嘶吼起来:
“——别把别人卷进你的绝望里!我们才没那么弱小!!”
“我让你给我闭嘴!!!!!”
就像昨天红衣男人将天外沙罗打翻到几米开外一样,男人轻而易举的踹飞了新田雄飞。少年在肮脏的地板上滚了好几圈,停下的时候不得不捂着腹部吞下一声闷哼,然而冷汗却无可避免的从他的额头上滚落。男人站起身来,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士.刀,眼中泛着凶暴的红光。
“去死吧——新田雄飞!”
他高举着利刃朝少年冲了过去,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已经容不下任何人,更看不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室内的天外沙罗。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刀被少女架住了。
小刀被利刃一切两段,在少女手臂上划下一道伤口。但这一阻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凭借良好的动态视力避过男人的刀,后退两步,挡在新田雄飞面前。
“你是谁?”男人看着她,片刻之后露出恍然的表情,“你是那天和饰马律在一起的女生。”
显然,在跟踪饰马律的那天,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女,她那出众的美貌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我那时还在你和饰马律之间犹豫过。”他那虫一般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因为更熟悉饰马律的行动规律,我最后还是没有选你。当时我还颇感遗憾,你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了。该说这是上天的指引吗。”
稻城忠保的声音颤抖着,在天外沙罗身后响起。
“天外同学,你要小心。他手里那把刀很古怪……应该能操纵人的体.液。”
忠保一向是三人组里头脑最好的那一个,当他从惊恐、绝望与剧痛中重新找回理智之后,他便敏锐的发觉了哪里不对。方才那个男人在逼迫他去强/暴来栖野小夏时,发布了两个奇怪的命令。现在,他已经想明白那大概是什么原理了。
操纵体.液。为了让他原本软绵绵的器.官充血,男人一边举起武.士.刀,一边发动了这个能力。
尽管对获胜不抱有任何期望,他还是强忍着痛楚将这些情报告诉天外沙罗,希望能为己方增添一点微薄的胜率。
新田雄飞艰难地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试图让负伤的少女站到他身后。
“我还能……”
抬起负伤的右臂,将新田雄飞拦在身后,少女面无表情的发话了。
“稻城忠保,你去抱起来栖野小夏。她就在你前方三步处。”
尽管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稻城忠保还是依言行动,前爬三步,摸到了来栖野小夏,将方才被迫伤害的女性好友紧紧抱在怀里。失去四肢的小夏轻得让他心痛。
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下来,天外沙罗头也不回的给出了第二道指示。
“新田雄飞,你现在站到稻城忠保身边,把他拉起来,抓紧他的手。”
“可是!”
“没有可是。”鲜血沿着天外沙罗的手臂淌下,她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语调依旧冷静,“照我说的做。”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
“一会我说跑的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两个人跑。我来拦住他。”
“——!!!”新田雄飞声音也压得极低,因为愤怒不住发抖,“你一个人来阻拦铃川吗?不行,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同伴——”
“别碍事。”天外沙罗的语调十分冰冷,“你们留在这只会碍手碍脚。我没有余力保护你们。我已经报警了,只要拖延到警.察来的时候,你们就安全了。”
通过刚才的交手,她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了。
铃川这个男人,虽然不如昨天遇到的那个红衣刀灵,但也不是她可以轻松打倒的对象。
或者该说,自己死在他手下的可能性更大吗?
沙罗望了一眼那被切断的小刀。
武器和实力的差距都太大了。
想要一边战斗一边保护新田雄飞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
身后少年的呼吸声加重了。天外沙罗认为他们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便收回了拦在新田雄飞面前的手臂。握着断刀,横在自己面前。
“我有个问题,铃川老师。”
不知道是为了拖延时间,还是真的感到好奇,天外沙罗如此问道。
“有人告诉我,连续失踪案的犯人是怀着某种‘使命感’行动的,那么你能告诉我吗?你是教师吧。是什么样的使命感,让你绑架你的学生,凌.虐他们,肢.解他们,最后再将这些肉块堆积在这里作为收藏品?”
是教师的职业病呢,还是强者的傲慢呢?铃川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的妻子和女儿,因为工厂向河流里排放工业废水而染上重病,先后病死在我的面前。看着她们在病榻上辗转挣扎的那副丑态,不得不亲手处理她们产生的秽物,也不得不目睹她们那样丑陋的死去。在这个过程里,我领悟了真理。”
男人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狂热。
“那就是美丽之物终究都会凋零,我想要守护却守护不了!怎么都守护不了!那么!无法守护的话,不就只能亲手破坏了吗?!在它们还美丽的时刻!用这双手!破坏!在孩子们还美丽的时候!我必须亲手结束掉!将他们从苦难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认识到这个世界只有绝望——让他们认清这一点!所以我必须破坏!非破坏不可!”
“这样啊。”
天外沙罗点点头。
“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这位外校的女同学,你也明白吧,这世间只有绝望——”
“我明白了,你果然是个不可理喻的蠢货。”
少女干脆的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连一个字都不想多听似的,她继续说了下去。
“脆弱?绝望?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吧。”
“……什么?”
“是的。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大家都很脆弱。”
沙罗转动着眼珠,环视着这个布满裂痕的世界。黑红的线条充斥着她的视野,目之所及,尽是绝望的、脆弱的、即将破灭一般的风景。然而,她的声音却如此坚定。
“但是,正因为脆弱所以才要保护。正因为绝望所以才要抱持希望。”
她的音调冷了下来。
“你刚才说,你是在拯救,对吧?”
她指着那堆支离破碎的尸体,又指了指教室里另外三个大塑料箱,声音里满是不屑。
“你管这个,叫做拯救?”
她忽然笑出声来。
“那不就只是一堆肉块而已吗?你把这种将活生生的女孩子变成肉块的行为,叫做拯救?”
“生命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死亡的话就只是肉块而已。”
沙罗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在微微颤抖。真奇怪,她居然也会发抖啊?
夺走生命。斩断肢体。割裂双目。
“——你居然将那种行为称为拯救。”
“你还是不懂……”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你,果然不会懂得……”
“你错了,铃川老师。”
少女的语调冰冷得宛如死人一般。
“不懂的人是你——没有死过的人,就不要把死亡说成是拯救!”
“————!!!”
“死就只是死而已。死没有任何意义。死只是无可挽回的结束。”
天外沙罗荧蓝色的眼眸定定注视着铃川令法。
“杀死别人什么都拯救不了——说到底,你的破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的软弱罢了。”
天外沙罗比任何人都明白死的感觉。从那一天起,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理解了。
拯救?
开什么玩笑。
“那里”——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
“闭嘴……”
无视了男人咬牙切齿的表情,天外沙罗冷酷的宣告了她的判断。
“你只是一个蠢货而已。”
她轻蔑的勾起唇角。
“那么想要拯救的话,先从拯救自己开始啊?”
——先从杀了自己开始啊。
“闭嘴!!!”
男人咆哮着攻击过来,沙罗冲雄飞高喊了一声“跑!”,便举起断刀迎了上去。男人手持的武.士.刀泛着黄铜色的异样微光,锋利到不可思议,天外沙罗用来格挡的断刃很快便被劈成两半,若不是她收手收得快,估计一只手已经被斩断了吧。
天外沙罗扔掉小刀,后退几步,冷汗已经浸透她后背的衣服,隐隐的焦躁感令她皱起眉头。
——如果能砍到的话。只要能砍到那些线的话!
无声咬牙,她狼狈闪过那攻来的刀光,不知为何,那刀刃的攻击范围比它的实际长度多了太多。尽管她身手已十分敏捷,却还是被削去一缕长发。
“啧!”
少女眼疾手快地抓起塑料箱的盖子挡住下一击,然而那薄薄的塑料板在可以斩断钢刀的利刃下又能有什么作用?利刃穿透塑料板直逼她的面门。少女猛地抛开塑料盖的同时朝反方向后跳,然而这匆忙的一跃落地不稳,她好容易才稳住身形。这令她错过了最后的躲闪机会,利刃已经再度袭到了她面前。
——会死。
在这一瞬间,少女无比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哐!”
那已经袭到眼前的利刃猛地回旋,斩落被掷向男人的不明物体。
那是一只鞋子。
赤脚的男孩站在原地,一手拿着已经长满霉斑的拖把,冲男人摆开了架势。
“冲女人出手算什么本事!我来和你打!铃川令法!”
那是新田雄飞。
“抱歉啊,天外同学。扔下同伴逃跑这种事,我们果然做不到啊。”
稻城忠保一手抱着来栖野小夏,一手拿着不知道谁塞给他的扫帚,血污遍布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来栖野小夏只是默默看着她,无声的说了一句“加油”。
“………………”
愚蠢至极。
她想。
就算你们留下来又有什么用?除了一起死之外?逃跑不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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