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平摇头,“已经是脱离危险了,别让孩子担惊受怕的路上再出点岔子,先别说。”
两口子和李立德一起赶往省城医院,刚到病房,老爷子二话不说抽冷子就给了李立德一巴掌。
“给我滚,顺便把你老婆一起带走!”
老爷子也有点封建思想,当人公公的,总不能和儿媳妇掰扯,他也就只能教训亲儿子。
李立德眼眶都红了,他妈就躺在病床上,还昏迷着没醒,吊瓶儿从老太太布满青筋的手背上扎进去,看着可遭罪了。
李立德也发疯了,扯着王爱群就出了病房。
“王爱群,这婚,我们是离定了!”
李立德此刻恨不得撕了眼前的女人,这tm搁在过去就是忤逆不孝的行为,是要判刑的。
王爱群哭得鼻涕眼泪糊在一起,百般认错,李立德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王爱群想拿儿子做借口,李立德也是个混账,“你要舍不得,就把明雨一块儿带走,老子又不是失去生育能力了,以后多得是女人替我生儿子。”
王爱群扑上去撕打抓扯,大码李立德没良心。
两口子就在人来人往的省城医院干起了架。
病房里,李淑琴眉头不展。
“不行,我还是让宝镜回来看看她外婆。”
李淑琴现在十分信任女儿的医术,矫枉过正认为除了宝镜以外的都是庸医。
外公虽然担心老妻,但还是比较相信大医院判断的,“医生说今天夜里就能醒过来,先不要惊动宝镜,她现在自己都处于关键期,哪里还能分神?”
……
老人担心的没错,宝镜的确正处于关键期。
眼看着七月将至,留给她时间太少太少,如果不能在冯堂的指导下领悟七十二改命针法的要义,靠她自己领悟的几率,就越发渺小了。
“你已经反复揣摩练习了多次,必须要在真正的病人身上试验,才能找到自己不足的地方。”
冯堂说话间似乎毫无怜悯之心。
宝镜沉默,所谓在真正病人身上试验,肯定只有在绝症病人身上才能看见效果,符合情况的,唯有范老实。
“怎么,你不敢?”
是不敢,还是对自己毫无信息,冯堂的眼神咄咄逼人,十分罕见。
宝镜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黄帝内经》中有记录,古代针灸术其实有“九针”,既是九种形状不一大小不同的针灸工具,效用也不尽相同,分别称为: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
现代人更为熟悉的显然是用做皮肤表层治疗的“毫针”,细若毫毛。
冯堂所授的针灸术,需要动用一百零八根银针,数量上显得特别多,其实各种针的范畴也没能超过传统的针灸九针。
他们这一脉,代代相传的针具共有一百零八针,冯堂早前有言在先,108根银针遗失了一半,他如今手里却只有54根,想要施展七十二针改命绝技,少不得要临时再找一套针具。
“现在的中医认为不锈钢做的银针经久耐用,殊不知古时称之为银针,也是事出有因,银具有更好的延展性和可塑性,能真正发挥出针灸术的精髓。”
冯堂不知道从哪里的中药铺给宝镜弄了一套银针,凑齐了七十二针,两人下山往范老实家而去。
范老实上次的了宝镜嘱咐,简直像是奉旨干活。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割水稻,范老实操心今年水田里的收成,每天都要趁着太阳落山后那点时间去地里转悠下。扯几个和水稻抢夺营养的稗子,或者捉许多蝗虫用草须子穿成一串一串的,既解决了祸害庄家的害虫,这些蝗虫放在灶膛里烤好,或收拾干净了用油炸过放点盐和辣椒粉末,对农村孩子来说是很好的美味零食。
宝镜和冯堂到村子时,范老实就捉了许多蝗虫。
看见一老一少两个救命恩人联袂而来,范老实将蝗虫藏到了身后。
“喂鸡的,我捉回去喂鸡。”
范老实局促不安的样子,引得宝镜心软,“喂鸡便喂鸡吧,其实蝗虫也是一位中药,是高蛋白高营养的食用昆虫,人吃着也没有坏处。”
说得范老实满脸笑呵呵的。
他领着二人往家里走。
今天,不仅大儿子范江,范江新婚一年的妻子也在。
宝镜说明了来意,范江和范老实都没意见,范江妻子不肯了:“这是拿我公公做实验呢?不治了我们。”
范江脸色难看,第一次开始怀疑起宝镜医德。
宝镜哭笑不得,她之所以迟疑在病人身上尝试,主要是怕不能取得显著的治疗效果反而让病人和家属失望——就算治不好,哪里就会把人给扎坏了?宝镜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就算她一开始辨不明人体内的经脉,她还有一个大作弊器太阴镜。
有此镜相助,她能洞悉人体经脉穴位,哪里会弄错?
范老实很相信宝镜,“我听徐医生的。”
范江和妻子都急了,可不论两人怎样劝说,范老实就是不为所动。不顾大儿子难看的面色,范老实语重心长道,“江子,做人不能忘本,徐医生没有害过你爹。”
被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如此信任,宝镜都有几分动容。
“不要废话,不扎就算了,小徐的时间也很宝贵的。”
冯堂无所谓别人是否感激他,从来不是个性格温和的医者。
范江两口子敢怒不敢言,心知父亲胃癌正在好转,生怕彻底得罪了宝镜,她会撩开手不再继续给范老实治疗。
人性本私,升米恩斗米仇……范江对宝镜态度虽不至此,这却也是冯堂坚持要宝镜今后收取诊金的原因。若往日,宝镜不是免费医治,而是索取了范家需要倾家荡产支付的诊金,那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范家奉为圣旨,根本不可能出现眼前的情况。
就是因为没收取财物,所以宝镜此前大半年对范家的付出才不被人铭记,在范老实身体渐渐好转后,对她的感激也会日日由浓转淡。
冯堂给宝镜上的最后一堂课,不仅是针灸术,还在如何了解人心,处理医患关系上。
冯堂态度不好,范老实的儿子反而不敢再有异议。
宝镜望着眼前一幕,若有所思。
柔若清风细雨,或许是医者面对患者时所必须的,但面对患者家属时,有时则需要一定的刚性。没有舍我其谁说一不二的霸气,很难让患者家属相信她给出的每一个治疗方案,进而得到配合。
宝镜虽有明悟,到底还是没有立刻换上晚娘脸。
她还刻意将范老实的针灸地点选在了范家院子里。
范老实按照着吩咐,烧热水泡了个澡,保持了全身的干净清爽后,穿着个大裤衩睡在长凳子拼接成的临时床铺上。
床铺就摆在院子中央,宝镜无所谓范家的孩子们是否近距离观看。她风光霁月,范江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扯着新婚妻子回了房间。
妻子抱怨,范江皱眉,“咱爹穿着条裤衩子,你这个做媳妇的围着看什么看?”
范江老婆羞得满脸通红。
“那徐医生还不是,年纪轻轻的,估计连对象都没有吧,她怎么就不觉得羞?”
范江妻子还有一句刻薄话,看在宝镜医治公公的恩情上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徐医生这样不忌讳,以后还能找到对象不?哪个男人,会不介意,自己老婆动不动就看光着身体的男人。
宝镜若知道范老实儿媳妇的想法,说不定当时就能气血翻涌行针失败。
好在她不知道,并且,已经稳稳下了第一针。
连续的七十二根针,必须刺入正确的位置,同时她体内的内劲不能有半点中断。出了些许错误,七十二针,七十二个穴位那股气流就无法在病人体内形成循环,带走盘根固结的病气,彻底击溃病灶。
不论之前有再多的紧张和顾虑,一旦动针,宝镜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就算是范老实本人,在她眼中都虚化成了背景。
凭借着太阴镜,她能清楚看到那些潜伏在人体内的病气,她全神贯注,整个脑海里,就是想着要从哪里下针。人体的穴位多不计数,她只能选择最有针对性的七十二个。
嗒、嗒、嗒。
不是手表秒针在转动,是宝镜额上因紧张而致的汗珠。
一滴滴,滴落在范家地面的土砖上。
有无数的方案,有无数个开局,就像下棋,宝镜此时举棋不定,她不知道自己落下的第一个子,会不会造成整盘棋局的失败。
迟疑的越久,宝镜越是没有下针的勇气。
“下针!”
冯堂在旁看出了她的顾虑,冷不防暴喝一声。
宝镜一个激灵,下意识将第一针落下。
陷入皮肉一寸,回神一看,居然正是她一开始最初考虑的那个方案。落子无悔,此时想后悔也没办法,宝镜只能按照最初的想法,一针针落下。
每下一针,她体内的气流都要分润一分。
它们顺着银针,进入范老实的体内,和病气杀做一团。
落到第六十六针时,宝镜已经感觉吃力无比。不是她选定的穴位有问题,是她体内的内劲气流,竟有后继无力的现象!
她以为自己掌握了三十六针续命法,当时内劲气流能轻松支持,就能尝试七十二针。
哪里会知道,当真正实践时,七十二针,需要消耗的内劲,不仅是三十六针的两倍,而是更多……多到,宝镜一下子想起了冯堂当初的话。
他说,他只会医,他的武,原就是医的辅助,不是杀人之武,不是自保之武,仅仅是为了辅助医术!
宝镜首次深刻体会到,冯堂当初所说话的涵义。
武,为医术之辅,准确来说,是精妙绝伦的针灸术的辅助力量。
而现在,她对针灸术的领悟判断没有出错,体内的内劲气流,却后继无力……武不辅,针何以救人?宝镜仍然在苦苦支撑。
第六十九针落下,她身体微微晃荡。
第七十针,她涌起头晕眼花之感。
第七十一针,她无余力再支撑太阴镜,此镜自动缩回宝镜体内,让她无法再借着太阴镜直观查看范老实体内的病气情况,唯有靠她自己的判断去下最后一针。
第七十二针,宝镜努力抬起手腕,下意识将针落到了某个穴位。
细若毫毛的毫针,刺破范老实的皮肤,扎根在他体内。
宝镜脸上却有一丝苦笑,败局已现,就算判断正确最后一个穴位,没有内劲支撑,最后一针,终归是废针!
心中一片颓然,就算不用太阴镜,她也能察觉到,范老实体内的气流循环正在崩溃。
最后一针,是杀伐之针,能带领着所有的气流攻伐病灶——兵士齐聚,阵前点军,却缺了领兵的将帅,此仗,该如何取胜?
溃也,溃也!
宝镜正失望灰心,陡然,肩头一热。
“冯老……”
是冷眼旁观的冯堂,在临危关头,伸出一指,点在了宝镜肩上。
一股热流顺着她肩头下延,冯堂隔体传功,将自己精纯的内劲送入宝镜体内,顺着手臂的经脉涌入银针。
“啵——”
宝镜手下的最后一针,发出一声震动的颤音。
它得到助力,与前七十一针汇聚,这位将帅的力量来自冯堂,远比宝镜此时的功力更醇厚,势如破竹,带领着手下的士兵们往范老实体内的病气绞杀而去。
循环已成!
宝镜收回手,躲在屋里偷看的范江两口子,捂住嘴难掩吃惊。
明明没有风,以他们的角度看去,范老实背上扎着的银针居然在自己颤动。
不,那不是颤动,是在诉说,是在舞蹈……
宝镜脸色很白,笑得勉强,“冯老,我这最后一针,全靠您出手相助,那七十二针改命之法,我到底算不算学成了?”
冯堂冷哼,“吐纳内功可以用时间积累功力,针灸技法,却全靠你自己对人体穴位的体悟,靠你对病情的准确判断。”
冯堂没有明说,宝镜煞白着脸,笑得挺开心。
那就是说,她其实是学会了的。
一刻钟后,宝镜收了针。
范老实站起来,好像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蹲下去大吐特吐。
范江两口子奔出来,扶着老夫对宝镜怒目而向。
范老实吐了一地腥臭的血块,看上去就像命不久也。哪知吐完了,却精神抖擞站起来,拉住了情绪激动的大儿子,“江子,我浑身上下都轻快了好多,胃也不疼了。”
范老实觉得,自己应该是好了。
久病成医,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再了解不过的。
范江不敢相信,仔细询问和范老实的情况,一脸愧色想要感谢宝镜,抬头才发现,一老一少,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院子里。
此后,宝镜结束了义诊,附近的村民再没有见过那个笑起来很亲切,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还不收诊金的“徐神医”。
……
“你好好睡一觉,今天肯定很累了。”
宝镜累的都不想说话,也不愿意讲究虚礼,倒床就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冯堂给她点了一炉香,就像他第一次当着宝镜的面替祁震山针灸时一样,宝镜闻着淡淡的香气,睡得特别踏实,一夜无梦。
清晨的山风吹入窗中,唤醒了宝镜。
她站在竹楼上伸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日早上,她始终没见到冯堂。宝镜也不以为意,冯堂经常不打招呼就外出采药的,她习以为常。
可一直等了两天,都没见到冯堂,宝镜心生不妙。
下意识推开紧闭的石屋大门,宝镜看见冯堂放在桌上的银针。
54根针,包括那造型奇特的金针。冯堂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用行动来表明了决心——三年授医的日子,已经结束。宝镜望着陈设依旧,却不见人影的石屋,泪水涌出。
抚摸着冯堂留下的银针,她喃喃叫了一声:“师傅……”
虽未拜师,宝镜一直认为自己有两个师傅。
一是祁震山,二是,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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